正所谓祥瑞之气东天来,养龙孕势一符里。
祥符作为赵秦天下的年号,迄今已有十六年之久。在这十六年间,流落在中原各地的六国遗民终于有了放下昔年亡国之恨的迹象,逐渐向赵秦靠拢过来。祥符二字看似只是赵秦皇朝的一个年号,事实上,却含带了两种极为深刻的蕴意。自古以来,历代皇朝更改年号的原因无非是老帝死新帝立,为了区分历朝历代的上下两任皇帝,所以第一种蕴意,代表着当年那位,亲自率领赵秦大军驰骋春秋的老皇帝,当然,那时候的赵秦还没有真正更改国号,还叫夜秦,而那位戎马一生的老皇帝,也正是赵秦的开国君主。老皇帝病死在十六年前,自那时起,新帝上位,赵秦才真正更改了年号“祥符”。
正所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在祥符以前,分散在中原各地的六国遗民还放不下亡国情怀,均是对赵秦抱以一种敌视的态度,情愿守着破碎的亡国山河,誓死不愿踏进赵秦边疆所在的山海关半步。那时候,便是大势已成的赵秦朝廷,对此也无丝毫办法,只好不断改变地方政策,愈发厚待那些踏入关内,融入赵秦的外国子弟,简直比对待自家老百姓都要好,这在当时甚至还闹出了个亲生儿子的叫法。一直到祥符一年春,慕九慕阎王突然带领南煌铁骑,发兵山海关,这位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于民间位居十大魔头榜首的中年人,在走出山海关后,竟是见人问也不问一声名字,扬刀便杀,随后再按上一个乱党欲孽的头衔,草草了事,赵秦朝廷对此出奇地做出了默许的态度。一路杀人八百里,那时候还正值中年的慕阎王,竟是将那些傲骨铮铮的亡国子弟,杀的万念俱灰,再提不起半点爱过情怀,转念再想到如今赵秦对待六国遗民的丰厚待遇,同年便有上万遗民背上行囊,进入关内。
日日有人离家乡,年年有人入山海。直至今日,仍有许多六国遗民涌入山海关,也正是这个原因,吸取了六国精粹的赵秦才会如日中天,愈加繁荣。
如此看来,祥符年号的第二种蕴意,便是在春秋年代与赵秦天下之间,劈出了一道狰狞的鸿沟,生生分割开了两个时代。
大约在九月中旬,秋意正浓之时,一支戏班子由关外进入山海关,于今日来到白帝城。山海关作为赵秦的边境国关,遥遥位于白帝城北数千里,而戏班子统共就十多人的小规模,看那身行头也实在说不上阔绰,更何况如今中原逐步稳定,唱戏的比比皆是,这支戏班子能够走到白帝城,一路风尘,可见艰辛。
戏班子姓宋,本是北魏皇都玄禁城的当地人士,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唱戏本领维持生计,虽谈不上生意兴隆,但至少在皇都地方也算是小有名声,养活上下三十几口人还是不成问题的。在北魏国门大破之后,宋家班迫于生计集体往南迁徙,先后去过了西蜀、南唐、东汉等春秋大小国,一路台上台下,一路风尘。本是安扎在一国之都的宋家班,逐渐变为了走马观花唱戏腔的江湖戏人。
老班主名叫宋仁禾,于今年夏季刚过七旬大寿,掌管着宋家班里的大小事务,因为其为人温和纯朴,故此深受宋家班成员的爱戴,所做出的决定从来也都是一呼百应,少有会出现遭人质疑的现象。
数日前,宋家班来到白帝城,还没来得及对繁华都城感慨一二,便被京城之中的惊人房价吓得不轻,反复揣度兜里所剩无几的银两,老班主才决定众人住进那条清冷的居远巷。
戏班子开场唱戏,一般得看两样东西,首当其冲的无疑便是班子里的花旦小生,长得是否年轻水灵,其次较为重要的,便是开台唱戏所在的戏台子。尤其对于那些老戏班子,对此更是万分看中,原因很简单,若是挑对了地方,在一个繁荣热闹的黄金地段唱戏,且不说到时候看客人数多少,万一遇上了传说中那种明明听不懂戏,却硬要装出一副春花秋月的纨绔公子,一个高兴打赏个百两白银,几乎都能堪比戏班子一个季度的收入了。
所以当老班主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宋家班里的人都有些沉默,然而也仅仅只是沉默,无一人出声反对,因为大家伙都明白,班子里头的银子紧,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地方唱戏了。
短暂的失落过后,宋家班便着手准备起了次日开始的戏剧活。与众人内心的猜测相同又不同,认真准备了一夜,次日打板开唱之时,台下一片寂静,并非观众雅雀无声,而是真的连个观众都没有。
这个结果显然在大家伙的预料之中。
然而又令众人有些惊讶的是,在今日戏曲即将接近尾声之时,一名白衣年轻人推门而入,坐在了居中的一个位置,丢了两个铜板,闭目倾听。
大家伙本以为这家伙只是闲得发慌,是莫名闯入进来的一个“意外”,于是便也没当回事,只道是匆匆路人,散场后再无相见之日。
可当第二天来临,戏班子刚刚开唱不久,这个年轻人居然再次出现了,依然是坐在那个位置,丢了两个铜板。
于是乎,宋家班的每个人都变得精神焕发起来,不再是如刚进城那两天没精打采。
原因无他,宋家班老祖宗传下来的告诫没太多意思,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是有人之处应有京腔。
不论台下观众或多或少,只要有人,都应该认认真真地唱下去。
一个也算。
又是三五日过去,这一日东方翻起鱼肚白,居远巷口的戏班子却是出奇没有开门唱戏,而是选择了停歇一日。
宋凤卿是宋家班中唯一一个花旦,原因就是她好看,真的好看,年仅十六,才是刚刚发芽的年纪,便已经有了惊艳的清新韵味,宛若出水莲花,洁白无瑕。而除了花旦这一身份,宋凤卿更是上任老班主的独女,自幼娇生惯养,有这两重身份,宋凤卿在宋家班中简直就如同国宝般,被众人捧在手心,地位仅次于宋仁禾老班主,就连居住的闺房都是一人独住。
而宋家班中年纪最小的姑娘,无疑正是此刻站在宋凤卿身后,为其梳头的宋稷燕。
宋稷燕将梳子嵌入姐姐柔顺的乌黑长发,缓缓往复数次,忽然清脆笑道:“姐姐,这两天听戏的那位公子哥长得可真好看呀!跟个姑娘似的!”
宋凤卿微微一怔,没好气笑道:“你呀,才多大年纪就知道看人长相。”
宋稷燕吐了吐舌头,嘻嘻笑道:“我可是给姐姐看的呀!”
宋凤卿被小丫头这套一本正经的说辞说的哭笑不得,挑眉说道:“昨夜仁禾爷爷给你的功课做了没?”
宋稷燕手中动作一顿,随即俏皮一笑,道:“姐姐,进城的时候我看见白帝城里的胭脂水粉,都比外边的要好得多呢!难怪都说白帝城的女子好看,原来是这个原因……唔,不过跟她们比,姐姐就算不用这种东西,都要比她们好看!好看的多!”
宋凤卿扑哧一笑,实在耐不住小丫头的古灵精怪,变着法将话题远离“功课”二字。
宋稷燕心思活络,莫名又安静下来,梳着宋凤卿的黑色秀发,嘟嘴喃喃道:“也不知道那位公子哥今日来了没,若是看见戏台没开,会不会扫兴呀……”
……
……
翌日午时,宋家班开台唱戏,今日所准备的戏剧乃是春秋名戏“策西风”。
戏曲中所讲述的故事,大抵是在春秋初期,北魏的某位将帅统领,于西风关外抵御外敌,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愿死不投降,死战到底的壮士悲歌。
板子手一记闷鼓,揭开故事前沿,武生扮演的将帅于西风关城楼上,与众将士饮酒一觞,扬剑落黄土,在西风关下的沙地上划出一条长沟,意思便是,剑沟以内,皆吾国土,剑沟以外,欲践踏我家乡国土者,非生必死。
在戏曲开幕之时,那名白衣年轻人便已经坐在了台下中央,一如既往丢了两个铜板。
全神贯注地听戏。
故事中期部分,描述的则是大将军策马提缨枪,纵刀西风关的这幅画面。不得不提,如此一副激动人心的豪情场面,居然被一个中年武生演绎地淋漓尽致,虽说面前只是一个十多丈长宽的戏台子,可听着这曲戏,白衣年轻人却恍若亲眼目睹了春秋初期,西门关前的那一幕悲凉景象。
只可惜,不论戏曲如何夸大其词,大肆衬托这位宁战死不投降的英勇将帅,结果却终归是注定的。
将帅者死。
满城守将士兵,皆死。
敌军践踏西门关,大破北魏边关。
戏曲以一声带着浓郁京腔的唱句作为结尾。
“吾若死,只当醉死在梦中。”
戏剧落幕,台上的武生拾起落在一旁的断枪,走下戏台。
就在白衣年轻人起身准备离去之时,一个苍老温和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
来人穿着一件青色长衫,正是宋家班的老班主宋仁禾。
宋仁禾本就是喜好广结善缘之人,更何况这位年轻人还是多日来,戏台底下唯一一名观众。
宋仁禾踏步上前,揖手行礼说道:“在下宋仁禾,见公子多日听戏,今日斗胆问上一句,公子以为宋家戏如何?”
白衣年轻人微微一怔,随即揖手还礼,笑道:“先生这支戏班子,起码得有二十年以上的底蕴了。且不说台上戏子演的惟妙惟肖,不出界,不夸张,光是今日这‘策西风’,就已经是失传多年的佳戏。春秋以后,许多流传天下的戏曲都悄然遗失,实在是听戏者之大不幸,而春秋以前,七国之中要数北魏的戏曲最纯正悦耳,唱法多变。若我没有猜错,先生还有这支戏班子,应该都是北魏人吧。”
宋仁禾闻言沉吟片刻,眼神中渐渐露出了真挚的笑容。
显而易见,这位白衣年轻人,确实懂些戏曲,虽然不算精通,但至少会品戏。
更重要的是,从这番话可以见得,年轻人这些日子是真的在认真听戏,而绝非只是消遣。
老班主宋仁禾喜好结交善缘,更喜好与懂戏人相谈,最欣赏实实在在的人。
宋仁禾点了点头,微笑道:“哈哈,老朽宋仁禾,若公子不嫌弃,还望能代表宋家班与公子交个朋友!”
年轻人略微一怔,笑道:“老先生言重了,在下慕长临,很高兴认识宋家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