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临此生最讨厌的东西有三样,首当其冲的无疑是导致西蜀亡国的南煌铁骑,其次是不分昼夜折磨乐儿的冰莲鬼毒,再次则是赌博。
前二者其实很好解释,可第三者,却似乎有些毫无道理。
事实上,从前在长生古镇的时候,慕长临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姿态一直都令村民们极为反感,然而,大家却依然愿意在很多地方帮助这个臭小子一把,原因很简单,因为这个臭小子虽然看起来懒散惰性一些,却从不触及任何一道底线,譬如赌这一字。
如果真的要找个理由来解释,那便是慕长临不愿将自己的未来交给所谓的命运,更何况是赌桌上那种胜负各半,听天由命的玩法。
但此时此刻,慕长临的举动无疑是一场赌博。
他在赌片刻前借助玄门气血所见到的那片雾海,尽管慕长临对于这片雾气一无所知——那究竟是什么?那里面藏着什么?雾气从何而来?由何而生向何而去?慕长临一个都不知道。但不可否置,如果说今夜慕长临还有活路,那么这条活路则必然与这片灰色雾海有所关系。
老天爷不可能平白无故让他看见这片灰色雾气。
总而言之,赌赢则生,输则死。
另一方面,慕长临还在赌温老魔头是否会真的跟过来。毕竟之前从他体内散发出来的气血之力,是实打实的天罡境,乃是一品以上的三湖海大境界,虽说此天罡非彼天罡,一切都是虚的,但温老不死信不信,则就是另一回事了。
只不过在第二场的豪赌上,慕长临显然已经输了。
慕长临踏进空荡荡的大宅子,并未见到半个人影,甚至连活物都没见到一个,所有家具摆设都被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显然已被搁置了很久。就在他踏进门槛的时候,气血幻化出的伪天罡气息已经彻底消散一空,慕长临整个人恢复到先前的虚弱模样。
便在此时,一个沙哑的苍老声音缓缓从屋外传了进来。
“本座还真险些被你蒙骗过去,呵呵,虽然不知你是以什么法子释放出天罡境的气息,不过眼下看来,本座的猜测是正确的,你不是天罡境!”
慕长临站在漆黑的屋子内,门槛外,一束月色清辉落在温东流的身上,老魔头此刻灰发略有披散,显然刚才慕长临那一手,确实将他吓得不轻。
慕长临面色凝重,没有浪费时间与温老魔多做口舌之争,而是脑子里飞速运转,不断回想着那片雾海的特征,希冀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古书言,梦里有雾深看不破,是为天地之变,为妖邪。
难道说这座宅子里有鬼?或者是有古人用来镇压邪魔的神兵存在?
慕长临微微摇了摇头,立即否定了这个猜测。自数百年前某位帝皇罢黜百法,独尊武途,毁去了天底下所有天地大阵之后,世间便注定无法诞生出任何法宝,这些历史都是史书上明确记载的,人人皆知,早已不是秘密。
难不成……如今煌煌中原,繁荣日衍龙脉之象的地方,还真有妖邪敢在世间作祟?
慕长临沉吟片刻,很快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自嘲一笑,果断否决这个想法。
便在同时,沉稳的脚步声缓缓靠近,温老魔的声音阴测测传来,“难怪天底下要杀你的如此之多,如你这般手段诡计层出不穷的年轻人,天地不容,实在没办法让你活在世上!”
随着温老魔的接近,慕长临心头突然升起一阵剧烈警兆,直觉告诉他,温东流此刻是真的动了杀机,而不再是像之前在客栈里那般,不断折磨他,是真的打算一招取他性命!
慕长临内心略有几分遗憾,依旧是默不作声。
只见温老魔将那本破旧古书再度从怀里取出,狰狞笑道:“不愧是中原最大世子,就连死,都要让别人不痛快。不过还好,本座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想到该用什么招式来杀你了,啧啧,果真是妙笔生花,只可惜能亲眼看见的人只有你,而你,很快就要变成尸体了。”
慕长临眉头紧锁,突然之间,一道闪电雷鸣陡然在他脑海中划过。
那是一个就连慕长临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猜测,同时,那也是对灰色雾海最好的解释!
难道说,这片灰色雾海并非雾气,而是某人的内力?!
正因这样,慕长临才只能借助天罡气血下的微观见到,仅凭肉眼,则无法察觉分毫。
慕长临豁然转身,正对宅子正堂中央,突然弯腰抱拳,朗声说道:“在下辽州慕长临,恳请前辈出手!”
慕长临略有虚弱的声音回响在偌大前堂,渐渐散去,却并无半点回应,寂静的正堂依然死寂。
唯有温东流平淡冷漠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殿下,不要再做挣扎了,能死在本座书中刀下,你该荣幸了。”
温东流吸取了前两次的教训,再不把慕长临的举动放在心上,捧着古书,如同读书人念诗般读道:“造下业缘须受苦,刀山剑树定跻攀!殿下,你可以死了。”
只见一柄七尺金刀缓缓从破旧古书中浮现而出,刀身纹刻山水,刀柄雕刻佛陀,慈悲又带有狰狞,陡然间发出一声清啸,化作一道笔直的金色光芒,直指慕长临后脑砍去!
慕长临头也不回,咬着牙再度朗声道:“慕长临今日敢以命作保,承恩还情,请前辈出手!”
前堂依然毫无半点动静。
此时,那柄纹刻山水佛陀的金刀已经临近,距离慕长临不超过三丈,再加上这柄金刀所蕴含的雷霆之势,可以预见,只需眨眼的功夫,便可破开慕长临的头颅。
可接下来却骤然发生了令人难以想象的一幕。
慕长临背对金刀,无法亲眼见到,只知道小片刻时间已经过去,而他却还没死。
温东流整个人宛若石化,死死地盯着那柄已经斩断慕长临一缕黑发,几乎就要砍下去的金刀,竟然在陡然间停住,分寸不进,遂而毫无半点声响,蓦然间寸寸碎裂,山河飘摇,佛陀悲凉,消散于前堂之中!
温东流怔怔中回过神来,旋即一阵大怒,睁大眼睛喝道:“何人敢在本座面前造次?!”
何人敢在老夫面前造次!
这一句话声音极响,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温东流几度杀慕长临却失手,从而由万分羞耻转变而来的勃然大怒,更多的,是他自信在这座白帝城中,能与他真正一战的人,屈指可数!而那些屈指可数的人,全部都不可能会来救这个少年郎,既然如此,他温东流如今在白帝城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个时候,一个慵懒沙哑的声音平淡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
“滚。”
温东流略微一怔,然后怒极反笑,漠声喝道:“阁下看来当真不怕死!”
温东流面色极度阴沉,不知不觉已经将最心爱的古书攥得发皱,在他的印象里,自从他十三岁第一刀砍入父母脖颈时起,世间便无人敢对他如此放肆,先是北燕江湖,继而是中原江湖,哪怕他退隐江湖二十余载,但他的名字,却依然能叫人闻之胆寒,望而生畏!
但眼下如今,竟有人胆敢对他说这么一个从未有人敢说的字眼!
竟有人敢救他温东流欲杀之人!
那句话怎么说的?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突然,温东流满心的怒火如同瞬间被一盆冰水熄灭,内心深处陡然滋生出一股刺骨寒意!
一道窸窣轻声不知从何处缓缓响起,迅速接近而来,随着声音的靠近,窸窣声愈演愈烈,逐渐如狂风,遂而若暴雨,旋即如雷鸣,最终……终于露出了原形!
是一柄古朴普通的断刀!
自上而下,陡然间从夜幕上空笔直落下,瞬间便是千万里,“锵”的一声插入在温东流身前的地板上,入地三尺,极深极宽!
温东流瞪大了眼睛,怔怔看了眼这柄断刀,旋即突然见鬼般尖叫一声,七窍皆有鲜血溢出!
只一眼,心胆俱裂!
那一眼看去,温东流的耳畔仿佛听见了轰鸣雷霆声,不,更准确来说雷霆声只是衬托,真正的主角,是那一刀劈断雷霆的断刀!而自其身上发出的刀吟,就像是一阵苍龙咆哮,震耳欲聋!
苍龙若出海,无疑是要天崩地裂,阴阳两乱!
世人皆知,无数年来,江湖百兵,若是说剑被称为兵道魁首,那么刀则是位列第二,紧追不舍!殊不知,于春秋时,曾有一柄刀,支撑起了被七国铁骑踏碎的一座座江湖,在那时,雄刀断剑而夺魁!霸道姿态,举世无双!
温东流是春秋时便已经活跃在江湖上的老人物,即便退隐江湖二十载,可眼下依然一眼就将这把刀给认了出来!
老魔头后背不知在何时已被汗水打湿,双膝突然跪地,颤声说道:“温东流见过梅前辈!”
四下死寂无声,唯有那柄断刀突然嗡嗡动了动。
温东流内心立即明白,断刀上的动静是在重复它的主人先前说的那句话。
正是“滚”这一字。
温东流不仅没有感到羞耻,反倒露出狂喜之色,如获大赦,甚至连身子都不敢挺直,弯着腰便向后倒退,几乎用上了全部的气力,飞快离开这座大宅!
如此,还不够。
温东流速度不减,飞快逃离居远巷。
依然不够。
温东流仅用半盏茶便逃出了白帝城。
自这日起,温姓老者毕生不敢踏入白帝城半步。
慕长临直起身子的时候,门槛外早已没了温老魔头的踪影。
回过头看去,慕长临只见到一道深邃的沟壑存在于地面,以此为中心,整座宅子的青石地砖,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缝,如同蜘蛛网一般,一眼便叫人感到心悸。
慕长临自始至终背对屋外,先前发生的一幕只能靠听闻,无法亲眼所见,更不知晓温东流口中所说的“梅前辈”究竟是何人,他沉默了一会,尝试性地对正堂喊了两句“老前辈”,结果自然还是无人回应。
不过好在,这场生死博弈,慕长临终究还是赢了。
早已透支全部体力的他终于放松下来,脚跟子一软,直接朝着地面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