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世有轮回之说,那他们就身在劫中
督军府里,嫏嬛坐在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眼下的乌青,心绪怅然。窗外细雨打在庭院的梧桐上,天色还未明朗。她身后的床榻上宋停云和衣而睡,昨夜丑时他才从都城里赶回来郢徵两国与幽国的突然开战让他奔波劳累。时局特殊,嫏嬛的身份在幽国是尴尬的,虽为新妇却是敌国九郡的郡主之一,她也知道宋停云为了自己被多少人在朝中弹劾。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草戒,那是宋停云打动她的信物,枯黄的苇草编制的指环与她华丽的珠串相比少了千分华丽却让她不忍丢弃。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将它放进了妆台的抽屉里,草戒的下面有一张她的亲笔,她打算离开这里,为了他也是为了自己。
她轻轻的将抽屉推回去,手还未收回就被人从身后抱住。宋停云将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俊秀的脸上是满满的宠溺,他与嫏嬛自相遇便倾心。
他将她抱在怀里:‘别整天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嫏嬛的嘴角浮起了笑意:‘宋停云你怎么还是整天像个小孩子一样?’她作势要将他的头推开。宋停云看见她的样子笑着将头抬起,坐在了她对面的软凳上:‘都是我的夫人了怎么还叫我宋停云呢?是叫我宋郎还是唤我停云呢?’他戏虐着她,纤长的手指把玩着女子画眉的黛笔。
嫏嬛勉强露出笑意,她不想走,不想离开他。面对他的亲昵她会凭空生出许多的愧疚。许是看出了她眉间的愁绪,他连忙扯开扯开话题‘不叫就不叫了,若我为你描眉你是否肯唤我一声宋郎?’他戏虐的话语让她有些出神。仿佛一对寻常人家的新婚夫妇,她临窗梳洗而他为她描眉。他纤细的手执着黛笔轻轻的自她眉间而过,神情专注的伸手将不小心画出眉间的黛痕轻轻抹去。也就是那个瞬间他突然明白为什么慕容长情会愿意花费巨大的灵气为的就只是留住那个女子遗存世间的躯壳。嫏嬛看着这个称她为夫人的男子,他脸上专注的神情,细致的动作,一寸寸莫不是在啃噬着她的心。她的心里忽然闪出一个可笑的想法,她若是一个普通人是否就能常伴他的左右,共此生白发。
宋停云停下了笔,冲她笑着将身后的铜镜让了出来:‘我画眉还是应付的过去的,总要有人让我练练手,我每天练一下也就能长进不少。’
宋停云的话像是重锤一般敲打在她的心头,她的口中像是灌了铅,无法言语。宋停云手捧的铜镜里她的眉目比往常多了一份秀气,他的话倒是自谦了。她转目看见宋停云身着的锦衣疑惑的问了他一句:‘怎么,今日不用去怀沙督战?’宋停云的眉在嫏嬛未察觉的瞬间微微一凝:‘帝君今日宣我入帝都朝议,不用去怀沙。’
她起身笑着为他理好衣襟:‘坐下’她伸手轻轻将他往下一按。宋停云坐在了她方才坐的地方,任凭她为自己打理着冠发。嫏嬛细致的将他的冠发束好用玉簪固定,她完全未注意到宋停云眉间的怅然。
他记得汉阳城郊的店家曾说过,她在酒馆为他束过一次发,如果相识的早……呵,一切都只是如果而已吧。自嘲的想法让他的嘴角挂起了一丝苦笑。嫏嬛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又折身为他取了件长锦风氅系上。
宋停云似乎是看出她一早便少了言语眉间神色忧愁,伸手将还在为他系:‘等我回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无法掩饰他的疲惫。他怀中的软玉温香是他最不愿意放开的,而现如今他却不得不放开她。嫏嬛笑着放开她手中的衣结:‘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她不知道她脸上的神情是否瞒得过他,回答他的一言一语都格外吃力。
宋停云转身推开朱门,披着风氅的身影在雨中消失在宋家的庭院里,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也唤起了她的泪水。她不得不离开这里,她若在此一****便受人非议一分,而他的性命也可能会因此而葬送。嫏嬛在朱门口扶门而望,哭的几乎失声,她不甘心为什么终觅良人却无缘相守。她未束的青丝间仍残留着他的气息……
宋停云骑上青骢马一骑绝尘,他走的很决绝,甚至没有与她道别,因为他舍不得。他已经和她做了永决,此次入帝都便是他的死期。他的风氅在雨中飘扬,俊俏的脸上满是雨水,骨节分明的手中紧握的是帝君今晨的诏令。幽郢分裂,帝君命他斩下她的头颅进帝都复命,而他却做不到……
此生他总算是违逆了一次帝君的意愿。
雨泽清晨马蹄响,终是青丝渺山水,却道无缘……
他的心里是遗憾的,他心悦嫏嬛是在一瞬,而当他想用一世去陪伴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幽国的静思殿里,慕容长情半坐在他的倚榻上,他的身侧是他的君后素卿。慕容长情正细心的为她修剪着指甲,但她仍是那般无神的模样。其实他也知道她已经死去却还是不愿意放手,倘若没有他的龙魂幻力,此刻被绫罗珠翠包裹的绝色佳人恐怕早就是一具枯骨。
素卿与靖言的长相并非是巧合,她也是曦罗人,流落幽国。慕容长情初次见她的时候,她只是渭水旁的一个浣纱女。她与他自小在长生殿中看见的肃嘉君后吻合的相貌让他惊为天人。他不顾一切的打破了历代不与曦罗遗民通婚的戒律,让她做了自己的君后。她是不愿意的,越是反抗就越是伤的彼此越深,直到她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对于她,慕容长情只有深深的歉疚,但她始终无法斩开与他的纠缠。
慕容长情小心翼翼的为她的指甲上着颜色,指笔转折,红色的清漆上一只只傲然的凤凰泣血转寰:‘素卿,我一个人坐在着静思殿,你却决然离我而去。’他唇角的低语换不回对面君后的活色生香。
他细致的为她装点着饰物,专注的神情早已抛开了他作为帝君的架子。有些人,或许只是短短的惊鸿一面就会使你陷入尘劫之中,无法自拔,无论你是高高在上的帝君亦或是普通平民。
他相信她还会醒来,无论前人还是后者,付出多大的代价于他都不重要。
‘素卿你知道吗?静思殿外的芙蕖又开了。’他对着木然的她温柔低语。紫帷飘摇的静思殿里一朵朵幻莲从玄石的底面中破出,抽芽,生叶,含苞,馨香满室。娇艳的芙蕖将他们二人围绕,她面容姣好却眉目无神,他意气风发却被时光捉弄。他嘴角含笑替她将流苏理好却丝毫不曾留意他的长发渐渐变成了白色。这是他强用龙魂之力将幻莲化生的后果,可惜他再用心也不能让她再欢颜半分。他像小孩一样将头伏在她的膝上,任他的白发垂到地面缠绕那一朵朵芙蕖。
‘素卿,你可曾想过与我白发此生?’他的声音消弭在他的唇边。一滴泪自她无神的眼滑落,坠入他的发间。
一路疾驰,待到他站在静思殿打开的宫门前,却没有勇气往里走。宋停云将他随身的宝剑放在了地面上,取下冠冕跪在了静思殿的百阶石梯之下:‘罪臣宋停云前来请罪。’他刚毅的声音如洪钟将在初明的天色下的帝都震醒,他知道坐在殿里的那个人听得见他说的话。
雨越下越大他却没有丝毫要起身的意思。雨水顺着他长锦的风氅滑落到地面上,四周戍守的士卒被他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却又不敢上前扶起他。宋停云脸上是少有的冷峻,此刻他唯一的心愿就是嫏嬛的性命不会再受任何威胁,只要他选择死去,她也就是个客旅幽国的异族人而已。
宋停云伸手从雨中抓起那把宝剑,手腕一震剑铮然出鞘径直刺向他的心门。‘帝君,恕臣不能再为您戍守幽土,我还是放不下她。’当剑尖刺破他的胸膛时,他唯一想到的还是那身着月白素衫的霸道女子。也许是害怕放不下她,他的手腕又加重了几分力,寒光凛然的宝剑一寸寸刺入他的胸膛。当他闭上眼准备赴死时那把刺入他胸膛的宝剑却碎成了千万片散向四周。
仿佛是希望落空,宋停云的脸上是无尽的颓然:‘帝君真的不愿放她一条生路吗?’他睁开眼看向站在静思殿前那个玄衣寂然的男子。不顾一身湿透的衣衫他跌跌撞撞的站起来,胸口被剑划开的口子血渐渐弥漫。他一直将慕容长情奉为神祗,但这一次他想自私一次。
慕容长情看着他狼狈但又倔强的样子,心里莫名的痛了一下。是啊,宋停云现在的样子不就是自己当年失去素卿的时候的模样吗?他厉声冲宋停云呵斥道:‘难道为了一个异族女子你竟要罔顾百万幽国子民的生死于不顾吗?’他的诘问让宋停云神色一顿,是啊,自己肩上背负的不仅仅是嫏嬛一个人而已,他的身份注定他给不了嫏嬛终身。
‘可是,帝君……’他跪在慕容长情的高台之下,还未开口就被慕容长情打断。慕容长情看着挚友的模样心里分外恼火,不知道是来自于宋停云的不成器还是对于当年的自己。
‘够了!’慕容长情一挥衣袖‘你还不死心是吗?好,我让你看看你一心想保护的嫏嬛是什么样子。’他的右手一挥,身后的宫殿里走出一名侍从,双手捧着一个刻花的木匣子递向宋停云。
宋停云看着侍从手中的盒子,空气中弥漫着血的甜腥味,莫非……他不敢再想下去,颤抖着将盒子打开。那颗头颅眉目依旧仍带着些微的笑容,眉间他亲手画上的青黛仍旧衬得她的脸素白,只是猩红的血迹让她狰狞不已。
眼泪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落下,他不敢相信方才还在与他嬉笑的人如今已是被人斩下的首级……
‘你们怎能这样对她!’一向对慕容长情恭敬的宋停云几乎是对着不顾一切的嘶吼,只是仍凭他怎样声嘶力竭也不能表达他心里的痛楚,秀气的脸庞变得狰狞,眼角渗出了斑驳的血迹……
慕容长情站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的模样,轮廓分明的脸上无喜无悲。
宋停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宋府的,他手里紧紧的抱着那个刻花的匣子,神智不清的念叨着什么。不顾一切的奔到他的居室门口,却在伸手推门的那一刻犹豫了。是的,他开始害怕面对嫏嬛支离破碎的肢体,害怕看见她垂死的挣扎与不甘,原来自己也有惧怕的时候吗?
他还是推开了那扇门,门里没有嫏嬛支离破碎的肢体,也没有她的不甘,有的只是让他觉得窒息的绝望。他翻箱倒柜妄图寻找她留下的痕迹,她的钗环,她的罗衣,她的一切都在,只是少了一个她。
‘嫏嬛,你不是答应要等我回来吗。’这一刻他开始选择相信怀中那颗冰冷的头颅是她留下的唯一留恋而已。
他不停的苦笑着,直到抽泣,却流不出一滴泪。
无意间他拉开了妆台的抽屉,那枚熟悉的草戒下压着的书信让他再次情绪失控,他没有看,双手径直将它撕的粉碎,他害怕,害怕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让他无法释怀。
‘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为什么甘愿去死,嫏嬛,你是有多憎恨我,要让我用一生来偿还你?’他突然暴怒,伸手将他周围能触及到的东西都砸的粉碎,但手中仍紧紧抱着那个木匣子。
或许心死了,就不会痛了吧。
后记
汉阳郡,红袖招,宋停云醉倒在身着素衣的女子怀里,他呢喃的叫着一个让女子陌生的名字,而那个叫碧妍的名妓听到他的呢喃,抚摸着他的鬓角的手一顿,神色怅然。
《夙世修罗.卷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