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了。
千年不老不死不灭。时间静止，春夏秋冬的轮回凝固。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路，遇见过少人。
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他永生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个绝美的女子凄厉的神情。他想靠近她，可她害怕地向后躲开，凌乱的发丝，泪水花掉的妆容显得甚是可怖。她的手颤抖着，却紧紧地握着一把匕首。
那把镶满钻石的匕首，她曾说：“这是父皇给我从小就随身携带的，有人敢欺辱我，我就用这削铁如泥的利器杀了他。”那时的她，笑容爽朗，明艳不可方物。
“你别过来！你别靠近我……”美丽的脸蛋此刻已然扭曲变形。
他试图想让她平复心情，轻声道：“我不过来……萱萱……你冷静些……”
“你走开！你……你别靠近我，你这个妖怪……我一直都很纳闷……十五年了，你的容貌一直都没有变过……”她踉跄着跌倒，却不许他靠近，曾经他们是最亲密的人，如今她视他为怪物，避之不及。他的心感到一阵阵抽痛。
她跑到了天台，退一步便是百丈城墙。
他担忧地看着她，而在她看来，却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沈素商，说好了一起白头偕老，你为何不老！”
你为何不老。原来她一直在怨着他。
失落、不甘和绝望在她目光里交织。忽然，那双瑰丽的黑眼睛里闪过一抹温柔和骄傲。“既然我无法和你白头偕老，那么……我要你一生一世，一千年一万年，都不会忘记我，”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道，“素商，我爱你。”随即纵身一跃，跳下了高阁。
他急忙伸手，却只触碰到衣襟的一角，破碎的，小小的红色锦织。就好像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是一身红装似火，鲜艳热情。而如今……是自己害了她。
自己不老不死不灭，本来就是怪物一般的存在。而这样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享有正常人的生活呢。
后来，他不再停留于一处，而是每隔十年，便离开所在之地，在陌生的地方开始全新生活。
知心的朋友，深情的往事，如云烟般离他而去了，只剩下淡淡的惆怅和无尽的生命之旅。孤独的灵魂，独自走在通往未来的路上，遇到的人和事只是过客，没有人能陪他走到终点。
医仙沈素商名扬天下，民间充满了关于他的传说。而沈素商神出鬼没，独来独往，无人知道他的踪迹。
只是在清凉的夜里，他总喜欢一个人在月光下的湖畔吹笛子，这使他感到不那么孤单。
这一年，天灾降临，瘟疫肆虐。皇上派九王爷苏墨宸去沧洲治理瘟疫，随队的还有太医院众人，其中有北凉王朝赫赫有名的女医章知微。
她是王朝里第一位女国医。
他们一行人赶往沧州。路上随处都能见到为了躲避瘟疫而拖家带口流离失所的百姓。章知微颇为难受，只恨不能插翅立刻飞到灾区。
沧州太守得知九王一行到来，带着一众官员早早等候在城门口，苏墨宸等人刚到就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抓住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城内已空了不少，染病的人被隔离起来，痛苦的模样惨不忍睹。苏墨宸立刻派人把病人集中起来，章知微等人诊断后，让人对患者所在的环境进行消毒处理，并写出药方交给下人吩咐取药煎制，熬好后分发给病患饮用。
如此数日，人们上吐下泻，发热恶寒的症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和控制。而接下来一段时间却迟迟没有进展，甚至有的人开始幻听幻视，精神涣散，众太医焦头烂额，商讨许久仍然未果。
章知微更是不休不眠地翻阅医书。她身为女子，却心怀苍生，悬壶济世。这令人束手无策的局面激发了她的斗志，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症结所在。
她感到疑惑，此种瘟疫所致症状，泻吐期若是未得到及时的救治，随之为脱水虚脱期，其表现为眼窝深陷，声音嘶哑，皮肤干燥皱缩、腹下陷呈舟状，四肢冰凉，肌肉痉挛或抽搐。但沧洲染上瘟疫的病患的确有所好转，却出现完全不相干的症状。心里隐隐有一个声音，她有些不敢去想。
是夜，章知微心里烦躁，起身走出房屋，不知不觉已踱步到河边。看着月轮巨大而晕黄的柔光笼罩着沧洲城，洒在河面上流动着粼粼波光。她忽然想到了数年前，在月夜下的河边，也是有这样一个人静静站立，手执笛子吹出悠扬的乐声。
那时章知微还是一个小女孩。她出生医学世家，祖上几代均为御医，却因奸人所害差点遭遇灭门之灾，从此规定后世不得行医。她虽年幼，对医学却有极浓烈的兴趣和极高的天资，而祖训不可违，章知微矛盾挣扎，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感到难过，一路哭泣跑到河边，抽抽噎噎地喊出自己的苦闷无助，一不小心却脚下一滑，往河里摔去。
想象中可怕的冰冷却并未到来，耳畔传来一道温润清冷的声音：“小姑娘，你为何事而烦恼？”
睁开眼，自己在一道柔光之中，眼前的男子一袭白衣，手执玉笛，如丝柔软的银发一泻而下，灰蓝的眸子莹如碎玉，清雅之极，宛若天人。
章知微目瞪口呆，怔怔地道：“你……你是谁？”
他好听的嗓音是那般轻柔：“小姑娘你又是谁？为何要烦恼呢？”
“我……我是章知微，我想学医，可是祖训不许……我好难过……”她啜泣着道。
“喜欢什么便去做罢，你学医……很好。”他轻轻地笑了，如春风一般的温柔，“说不定将成为大凉第一位女国医呢，知微。”
他的话就好像清泉一样澄澈了她的心。
她决定凭心之所向，努力钻研，潜心学习，怀抱用医术救治天下百姓之心，克服了重重困难和考验，最终成为了大凉王朝第一位女国医。
夜深人静之时，她也会想到他。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他看到了吗，她做到了。
而她又何时能再见到他呢。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不过也只是偶尔。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思是放在太医院的事务和各种药材的研究上。
而今夜，在她最无助的时刻，她又想起了他。
那个救她一命的仙人，在她陷入黑暗之际，指引她方向，她一直铭记在心。虽然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次的难关，她能渡过吗？
她抬头看了看那永恒安静的月亮，叹了一口气，正欲折返，却蓦然站住不动，她似乎听到了遥远而空灵的乐声。循声而去，章知微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一人执笛而立，银发倾泻而下，衣袂飘舞，掩尽日月之光，清冷的身影融入天地之间。
遥远而熟悉，鲜活在她梦中，如今真的站在她的面前吗？
“你……”她想唤他，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听见她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惊为天人的容貌略失血色，一双泛着莹蓝光泽的灰眼珠透着几分清凉和淡漠，又长又卷的银色睫毛镀上一层月光，煞是好看。
章知微踌躇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章知微啊，小时候咱们见过，就是我差点掉到河里，你救了我，还记得吗？”还扯出一个笑容，她心跳加速，瞳孔放大，紧张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记得了。或许你认错了。”他的笑容依旧如此温暖，话语却是冰凉。她感到有些失落。又有一丝丝庆幸，她不想自己以这样糟糕的状态去见心目中的仙人，而是一个真正的，能够独当一面的女国医。
她挤出一个微笑，道：“抱歉，可能是思念故友心切，让您见笑了。现在沧洲并不安全，您又是何故至此呢？若无要紧事请尽快离开，染上瘟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脸上落寞的神色一览无余，他平静地道：“这不是瘟疫，这是蛊毒。”
蛊毒？
取百虫入瓮中，经年开之，必有一虫尽食诸虫，此即名曰蛊。
是上古流传下来，如今被苗疆极少数人掌握的神秘的，恐怖的巫术。
章知微难以置信，她也曾经隐隐有过这个推测，又觉得十分不可能，到底多大仇恨才会让人这样心狠手辣，去毒害整个沧州的百姓。可理智告诉她他说的是对的。她太熟悉那些症状了。如果是蛊毒，一切都能完美地符合。
“你到底是谁？”心里这么想着，她不由自主地问出口。
“沈素商。”
沈素商，那个民间传说里无所不知，能够起死回生的医仙。总是一身白衣，行踪飘忽不定，最神奇的是，见到他的人都说他是个面容清俊的年青人，这么多年过去，似乎从来没有老过。
章知微睁大双眼，原来他就是沈素商，那个事迹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医仙。她素来不信道听途说的流言，此刻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素商，你来了。”一个冰蓝色华服的男子忽然出现，“知微，你也在。”
低沉的嗓音慵懒迷人，正是九王爷苏墨宸。显然他和沈素商关系不错。
他声音轻快：“路上有点事耽搁，让你久等了。知微，我和素商兄有要事相谈，这么晚了，你先回去吧。”扬起一抹好看的笑容，苏墨宸用眼神对章知微表达着歉意。
章知微依言告退，脑海里却满满想着今夜之事。
沈素商……么？
第二日，苏墨宸就召集众太医开会讨论，再重新诊断了病状，果然沧洲的百姓们看似染上瘟疫实际都是被下了中害蛊。
事不迟疑，苏墨宸立刻决定带着暗卫隐秘地彻查此事，而病情控制及治疗等事宜，全权交给沈素商和章知微负责。
章知微心情极为复杂，一方面直觉告诉她沈素商有极大可能就是小时候救过她的人，另一方面他总是一副深不可测生人勿近的样子，令她很是光火，并且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就解决了自己苦苦思索的难题，还被苏墨宸委以重任。要不是为了平衡太医院那帮家伙，估计会让沈素商一个人统筹全局，也不会有自己什么事。
而沈素商依旧那样的清雅，那样的淡漠，让人心生向往却不可靠近，还把拒人于千里之外写在脸上。可大家早就对医仙大名如雷贯耳，对沈素商毕恭毕敬，自觉地执行着一切他说出口和没有说出口的指令。如此一来，全新的治疗方案竟然颇有效率地实行着。
章知微又羞又恼，身为国医却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扫了颜面，自然更加不会承认自己的目光常常不听使唤地尾随着那人的背影。她有太多不了解，太多想知道，却无从下手，连平日最爱的医书都有些看不进去了。
“知微姐，看你这几日睡眠不好，给你泡了麦冬酸枣茶，润肺清心。”掀开门帘，走进来一个笑容爽朗的姑娘，她叫素兰，在她毒发之时，是章知微守在她身边日夜照料直至好转。素兰甚是感激，也自愿加入医护人员帮忙照顾病患。
少女阳光一样明媚的笑感染了章知微，她轻抿一口，赞许道：“不错，素兰，谢谢你这么贴心。”犹豫了一下，又道：“方便的话给医仙也送一些过去吧。”
素兰略有迟疑，“嗯”了一声，道：“那我先不打扰知微姐啦，我去病患区看看，有事唤我就来。”端着盘子便急忙出去了。
章知微心知有异，却没有说什么。
素兰极为敬重沈素商，方才提到他却神色有异，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素兰与她一向亲近，可这次为何要瞒着自己呢？
章知微想到自己前日突然发烧，手头的事务都暂时搁置了，实在是令人沮丧。
又想了一会儿，章知微才走出房门，在长廊上拦住路过的小厮，若无其事地道：“你知道医仙在哪儿吗？”
小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幽怨地道：“您不知道呐，医仙去采血色红莲，已经两天都没回来啦！”
“什么？”
“前日夜里有病人突发急症，医仙去看了说是一种奇怪的病，得要血色红莲才能治好。”小厮口齿倒是清晰，他不知道章知微那时发烧，还以为她对沈素商不管不顾，心里的埋怨全写在脸上。
血色红莲？用来治七虫七花蛊？怎么会有人中那样的蛊？
七虫七花蛊以七种毒花为饵喂养七种毒虫，等到七虫长大，便将断其食物，将它们放置在一起，让其互相啃噬，最后活下来的一只毒虫便是蛊王。把蛊王置于陶器皿中，并以五色线绕红布盖好罐口将其闷死，晒干，外加毒菌、曼陀罗花等植物及自己的头发，研成粉末，制成蛊毒。
此毒极难配置，为何有人要将这么稀有的蛊毒种在沧州普通百姓的身上？章知微念及此处，问道：“那病人是谁？”
“天香阁的老板刘冰曦。”
“那她现在呢？她可有何背景？”若是一个普通的香料店老板，按理说不会被人下这样恶毒的蛊。
“还在昏迷中。不过她在城里住了几十年，也没和人结仇啊。”小厮摇了摇头，叹道。
昏迷不醒？中了七虫七花蛊怎么可能昏迷不醒。此蛊药效剧烈，中者开始上吐下泻，随后出现幻觉，会感到内脏麻痒，有如七虫咬啮，疼痛难当。除了特制的解药外，其他药剂只能做到缓解作用，根本不可能导致昏迷。
章知微忽然脸色就白了，道：“医仙给她用的苏合香吗？”
“是啊，好像是用了一种香。不过不知道是什么香。”小厮点点头。
章知微心里一紧，声音竟有些发颤：“那种香是不是有一种略苦辣的香味？”
“嗯，确实有一种苦香苦香的味道。”有些诧异章知微是如何知道，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章知微没再说话，缓缓朝前走了几步，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七虫七花，苏合则移。沈素商，他这又是何苦。为了让病人少受些痛苦，他就用苏合香把那样锥心痛苦移到自己身上。真是不把自己当人了吗？章知微忽然感到一阵酸楚。
“国医大人，您也别难受，这也不是您的错呐。”章知微心里难受，眼眶竟然红了，小厮本来对她有些不满，此刻见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不住劝慰道。
“你可知道他去哪里采药了吗？”
“嗯，咱们沧州城以东有一座盐山，医仙好像是往那里去了。”
章知微点了点头，一边想着事情一边慢慢走到临时的医馆，嘱咐主事的太医一些事后，便朝着盐山奔去。她的情绪在翻涌，那个看上去如此云淡风轻，出尘脱俗的男人，为了一个普通的百姓却以身犯毒，并亲自去寻找采摘极为稀有的血色红莲。
她愈发看不懂他，却愈发被他吸引。
她只去寻他一天，若是寻不到她便回来。她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可盐山实在太大，走了许久，已记不清自己穿过了多少树林和溪流，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现在身在何方。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沈素商，沧州的百姓需要他。
月色渐深，她在林中迷路，不小心踩空，沿着斜坡滚了下去，还好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
她抬头一看，淡淡的银色光晕笼罩周身，素白的长袍，无瑕的腰带随风飞舞，腰间别着羊脂玉笛，更显其飘逸出尘，只是他的气息却有些不稳，发丝也有几分凌乱。
“你——”章知微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把利刃从耳畔呼啸而过，插入身边的树干之中。
几个黑衣人突然出现，拔剑刺向沈素商。沈素商挥手扬起一道柔光，章知微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一道朝着前方奔去。
黑衣人穷追不舍，逐渐逼近两人。章知微只感到面颊呼啸的风，和不时闪烁的刀光剑影。
“去死吧！”黑衣人半天没碰到沈素商，恼羞成怒，一剑向章知微的心口袭去，沈素商一把拉过她，而手臂却划裂开一道巨大的伤口，鲜血顿时喷涌。
“沈素商！”章知微叫道。
他继续面不改色，额头却有了晶莹的细汗，不知为章知微能感到他身体在变冷。他们已经退到了悬崖，她能看出，沈素商逐渐有些支撑不住。
“你们已经无路可退，沈素商，乖乖跟我们走吧！”黑衣人虎视眈眈，猖狂地叫嚣道。
“你相信我吗？”沈素商忽然问道。
他竟然笑了起来，那少了些血色的唇微微勾起，月光抹在唇上，衬得更加透明、单薄，魅惑。
“我相信你。”章知微坚定地道。
她离他是那样近，近到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眸光一动，却看到他胸口冰青色的玉佩，散发着幽幽的柔光，如活了一般紧贴着他的肌肤，就好像在传输着生命力。
这玉佩……她的思绪回到十几年前，那个救她的男人，也是有这样一块玉佩。章知微不想再去追究沈素商为何不肯承认他们见过，或许是他真的忘记了。她不在意了，她承认自己只是忍不住想要更加亲近他而已。
没再多说，沈素商一把抱起章知微，纵身从悬崖跳了下去。
她只能感受到他冰凉的指节和渐渐湮没在呜呜的风声里的黑衣人的咒骂声。世界似乎陷入了永恒的黑暗与寂静。
一如她沦陷在他的王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