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封君好颤抖着端起那碗汤，犹豫不决。
叼着烟的孟婆似乎有些不耐烦，弯下肥硕的腰部，从脚下拖出一个木箱，箱子里散乱地装满了清一色的厨师菜刀……她随便抽了一把，丢到了土台上，随意地伸脚踹开碍事的木箱子，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封君好轻轻地一哆嗦，闭着眼便把汤递到了嘴边。
“嗯？”封君好忽然睁开了眼，眉头紧蹙。
“嗯？”这次是孟婆的声音，她那要杀人的目光瞪向封君好。
封君好此时却没有表现出害怕的神色，他端着那碗汤，认真而严谨地观察着。
一碗普通的蛋花汤。
他忽然抬头，一本正经地看着孟婆：
“我觉得，应该还要再加一点葱花。”
“小子，”孟婆额头暴起青筋，涮地抽起土台上的菜刀，手臂上的赘肉轻轻颤动。
“你现在是在找茬吗！”
封君好却没有了畏惧的神色，看着那碗蛋花汤，眼神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温柔。
（这个年轻人……气场突然变得好强。）
孟婆握紧了手中的菜刀，凝重地看着封君好，心中无端地生出紧张的感觉。千年以来，进到酆都的，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她的看守下逃离喝掉那碗孟婆汤的命运，然而，此时的封君好，却给她一种难以严明的危机感。
“蛋花汤，是所有汤里面做法最简单、最基础的汤。”
封君好的神色依旧认真。
“却也是最考究厨师手艺的一碗汤。”
孟婆轻轻地动了动嘴角，却没说话，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他。
“葱花和汤水的比例一定要是十三比一，多一分则涩苦，少一分则腥膻。”
“这汤熬得太久，葱花的纤维组织被破坏了，会自然地沉到汤底。这样的话，不仅不能祛除鸡蛋和油腻，反而会破坏喝汤时的质感。”
他说着，自顾自地放下那碗汤，把右手食指伸进去沾了沾汤汁，放在手中轻轻地捻着。
“这碗蛋花汤的鸡蛋和番茄选料都很好，但是，无论再好的材料，没有用心去煮的话，也只会是暴殄天物啊。你看，汤汁略微浓稠，这是因为你用勺子去搅拌的时候，尚未熟透的鸡蛋黄和水混合了；同时，也是因为你油和盐放多了的缘故，你这碗汤，盐和水的比例150:1左右，而好喝的蛋花汤，则是250克的水，加入1克的盐就够了。否则，蛋花汤喝进去会很快便会有腻味的感觉。”
（这小子……竟然只用手指便可以感觉出汤汁的浓稠程度和咸淡吗？）
孟婆忽然变得沉默。她看向封君好的眼神忽然柔和了一丝。
“煮蛋花汤，不仅要有鸡蛋和葱花，还要加入适量的木耳、小白菜作为作料，你所用的是青叶菜，这种菜入口较为干涩，会影响鸡蛋润滑的口感。水烧开以后，先放入作料，煮透了才能提香，白菜茎煮软后，才可以把鸡蛋打进汤中。利用沸腾的汤汁让鸡蛋的蛋白和蛋黄分离，搅拌的速度、力度、方向也需要技巧，能够让蛋花均匀而不溶入汤汁是最完美的。”
“真正好喝的蛋花汤，喝进去的时候，比清水还要解渴。而且可以很有层次地感觉到鸡蛋的醇香，葱花的清甜，那才是‘家’的味道啊。”
他忽然想起，陆远桥狼吞虎咽地吃着他煮的菜的样子，每次傅小堇吃饭时慵懒的眼神中隐隐闪过的满足的神色，笑了起来。
笑得很温暖。
“因为，食材也是有生命的。真正好喝的蛋花汤，是要倾注灵魂去熬煮的呢。”
……
我姓孟。
今年多少岁，已经记不清楚了。
至于名字，那也是太久远的东西。
我一直梦想着，能够成为天下最好的烹饪师。
为了追逐这个梦想，我夜以继日地练习着烹饪的技巧，对于美食的热爱超过了一切。不知不觉间，我的名气已经扬遍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在长京城旁的菜馆里，住着个姓孟的女子，懂得如何熬煮最好喝的汤。
无数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乡人野客踏破了我家的门槛。
我来者不拒。
每当看见风尘仆仆的归人过客，喝下我熬的各式各样的汤后，脸上那满足的神色，我便觉得，如若这是我全部的人生，那么我有此生足矣。
直到我死后，入了地府。
我不愿意忘却这平淡而温暖的一生，于是，我担任了看守奈何桥，让行人喝下忘记今生记忆的汤的工作。
寿终正寝的我，在地府的模样，垂垂老矣。
人们开始称呼我“孟婆”。
最开始的时候，我热爱这份工作。我为前来的每一个鬼魂，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倾尽我灵魂的好汤。希望他们能够在转生之前，能够品尝到“爱”的味道。
可是，事与愿违。我渐渐地意识到，没有多少人真正地想喝我的汤。
不想失去记忆的人，太多了。
失去记忆的汤，如同毒药。
如同毒药的汤，味道再美，依旧是毒药。
他们的神情，害怕，惊惧，茫然，厌恶。
唯独没有期盼。
再也，见不到那些在门前抖落满身风雪，温和地笑着对我作揖，向我要一碗汤喝的行客们，那期盼的神情。
孟，是能够凭一碗汤给予所有人温暖和幸福的女子。
而孟婆，只是一段阴沉的，下一秒就会忘却的回忆。
他们的神情，在告诉我，他们是被逼着喝下这碗汤的。
被逼着喝下的汤，味道如何，那又如何？
于是，我开始渐渐失去了对于烹饪的热爱，忘记了求来永生的初衷，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梦想。
我只是，给过往的鬼魂，递上一碗难喝的蛋花汤的孟婆。
直到有一天，奈何桥前，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很温和。
很熟悉。
很熟悉，我却想不起来。
他忽然告诉我，我的蛋花汤很不好喝。
因为我没有用灵魂去熬煮。
看着他那真挚的，毫不作伪的神情。
我忽然笑了起来。
在地府，有谁会在意一碗用灵魂熬煮的汤呢。
竟然……真的，还会有人在意的啊。
我看着他的眼神，渐渐地记起来了。
好熟悉啊，那是……对生活充满热爱的眼神。
好熟悉啊，那是，千年前的食客们期盼的眼神。
好熟悉啊……
那是，曾经的我，热爱烹饪的我的眼神。
还是会有的啊。
这样的人。
如果有的话，哪怕再等上两千年，我乞求永生的初衷……
就不会被违背了啊。
……
孟婆轻轻地合眼，笑了一下。尽管此时她的面庞衰老，却前所未有的温和。
“小子，”她吐掉了嘴边的烟头，叫了一句，上前取过封君好的碗，封君好愣了一下，而孟婆把那碗汤洒进了三生河。
“几千年没人敢嘲笑我的手艺了。”
她头也不回地取下了土台上的木板，露出了一口锅。原来这个土台，是一个灶台。
“让你看看，真正用灵魂熬煮的汤。”
封君好怔了一下，半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孟婆从脚下又取出了两个木箱，里面陈放的，是厨具。
另一个木箱，是食材。
她拿出一颗番茄放上砧板，切下去第一刀的时候，略显生疏，随后，刀风闪烁，竟然将一颗番茄切成了许多均匀的大小适中的方块。封君好静静地看着，眼中流露出凝重和敬佩的神情。
“好厉害的刀工啊……”
随后，又往锅里倒上水烧开，弯腰探向木箱，干净的木耳、黄花、小白菜划过一条优美的抛物线，准确地落入了锅中，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她摸出几个鸡蛋，没有直接砸进锅里，而是用一壶清水仔细而熟练地洗净了蛋壳。旁观的封君好赞赏地点了点头，鸡蛋的表面遍布着无数的细孔，直接敲进锅内会有尘土颗粒细菌混杂在蛋中，这是真正的厨师所不能容忍的。
几个造型古朴的木匣子里，盛放着盐，糖和油。孟婆看了一眼锅中的水线，仔细地在匣子中一掐，最完美比例的盐分便握在指尖洒进了锅中。
她取出在桶里的勺子，轻盈地在手中转了一圈，甩干了勺子中残余汤汁，放进了锅中，搅拌的样子优美地如同舞蹈一般。
封君好如同欣赏一件最完美的艺术品般看着孟婆的舞蹈，眼神越来越明亮。
汤即将熬好的时候，孟婆习惯性地取出了一个茶壶，正要往锅里倒出一滴的时候，骤然收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茶壶放回了土台之下。
一碗完美的蛋花汤呈进了另一只干净的瓷碗，端到了封君好的面前。
封君好已经对孟婆有了惺惺相惜的情感，一股热流从脊背涌向脑后，他眼神认真地看着孟婆，双手合十，
“我要开动了。”
他端起那碗让人忘却前世今生的孟婆汤，一饮而尽。
“什么都好……消除记忆也好，都无所谓……”
“我怎么可以，浪费这碗真正倾尽了灵魂心血熬煮出来的汤呢！”
封君好喝光了最后一滴蛋花汤，抹去了嘴边的汤汁，恭敬地将碗放回土台，一本正经地说着：
“我应该很快就什么都会忘了，但是谢谢你，这碗汤真的很好喝，我下辈子再来喝！”
孟婆笑了。尽管她早已没有了年轻时的美貌，却不阻碍她流露笑意时的和蔼。她转身开始收拾厨具。
“谁跟你说，你会什么都忘了的？”
封君好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诶？可是，那碗不是会消除记忆的汤吗？”
孟婆头也不回地收拾着厨具。她扬了扬手中的一个茶壶。
“这是天下所有人的眼泪炼制成的玩意。在任何水里面加入一滴都会让人忘记今生所有事情。因为会影响汤的口感，瞒不了你刁钻的嘴，老娘没有放进去。”
“现在，你可以滚了。”
“……”封君好怔住了，半晌，他对着孟婆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孟婆阿姨……谢谢你。”
孟婆掏出那盒烟，叼了一根点上，随意地摆了摆手，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下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