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气热也不是一天两天,往外头一看,仿佛能看见那热波跟海浪似的,一浪推着一浪的把人给推回屋里去,千万别出来,一出来就得被这热浪给“淹死”。
话说这乡下的好处就是树荫多,绿草多,鲜花多,水泥、柏油路少,到处都是黄沙漫天或小桥流水人家的,文艺一点,即使条件差点,也能品出世外桃源之感。可,此乡下已非彼乡下,人不再人,物不再物,全球温室效应的当下,“乡下”如何能幸免。
坐在小房间里,连个遮阳的窗帘都没有,太阳直接烫在身上,仔细看,好似总能看见皮肤“嗞啦”的冒着热烟,莫不是----熟啦!就一个解放前一转头就‘空擦’‘空擦’响个不停地笨重铁质小风扇还是从某个学生家里那儿花了不少钱买来的,它每次一响我心里便恼上几分,加之外面不眠不休唱着‘歌儿’的知了们,越发想念从前的生活,造孽啊!
备课备得心烦气躁,偏那帮孩子还不消停,就跟我办公室门前上演全武行,几个男孩子女孩子一点不怕热的在那儿念着口号“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然后开始自带音效的哼哼哈哈打斗起来,这个死啦,那个又复活啦,你是我的人站我这边,叛徒叛徒,逐出师门。明明玩得好好地,不一会儿就哭闹起来,小孩子总这样,下手不知轻重,许是不注意把哪个小姑娘给打疼了,这会儿是撕破脸皮闹呢!
没办法,只得停笔,关上本子,叹了口气,得,居委大妈上身,调解纠纷去。还没轮到我上场,一大群孩子就往我办公室涌,最前面被几个孩子搀扶着的女孩子双手捂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本就闷热得小屋子,这下简直是往里加了一堆的火炉。
“怎么了,这是?”我将女孩子的手拉下来,想给她擦擦眼泪,谁知道手一放下,看到的竟是一张鼻青脸肿,多处擦伤的脸,此时血还在汨汨的往下流,泪水洒了整张脸,看着都疼。我一边心疼不已,一边皱起了眉。
“过来,小娟”拉过小娟的手,让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赶紧找出应急药箱,给她上药的时候,这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搁,女孩子的脸最是重要,这一个不小心破相了怎么办?
“你们一个不许走,全给我站那儿,等下收拾你们。”
我的语气可能重了,孩子们立马噤若寒蝉,一动不敢动的盯着我,好像连呼吸都变轻了,刚才跟个菜市场,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告状、辩解、忏悔的的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有些想笑,但为了立威,不得不装作一副我很生气,你们要倒霉的表情,这些孩子啊,太皮,偶尔吓吓也是好的。
“怎么回事啊,你们,玩归玩,怎么还玩出事情来了”我指了指躲在后边神色不定的小龙,说:“班长,出列”
小龙不情不愿的来到面前,嗫嚅道:“章老师……”
“怎么回事?”
不等小龙解释说明,一向唯恐天下不乱的机灵鬼小猴子就跳出来,指着小龙道:“章老师,就是班长的错,是他把小娟推到地上,我看得清清楚楚。”
还没完,玲子和小玉两姐妹又说了:“不是这样的,当时大家挤来挤去,根本不是班长一个人的错。”“对,我们两个也看见了。”
“怎么不是班长的错啦,是他撞到小娟害她脸着地,这是事实!”
“就是小龙……”
“就不是……”
…………
眼见着事态越发脱离正轨,大家七嘴八舌,互不相让,吵得我头疼,“再吵,太阳底下罚站去!”
这群孩子立马又噤声了,我无奈的摇摇头,只得问已经停止哭泣的小娟,“你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倒是个简单的事情,一帮孩子在外面扮演角色玩得不亦乐乎,有几个女孩子就在旁边小树荫下跳绳玩,本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情景剧的这帮以小龙为首的孩子们玩着玩着就往小娟她们那儿去,推推攘攘之间,不小心撞着小娟,倒霉的是脸先着的地,这小操场,一不是塑胶,二不是水泥,就黄土路坑坑洼洼,小石子遍地都是,脸一砸下去,就不可能有完好的时候。问她谁撞的,她只说当时旁边站着的是小龙,其他都没注意。
这下好了,也算是‘水落石出’,这其实算是‘团伙作案’,奈何小龙与受害人小娟有直接身体接触,理当重罚,其他人也不能就此饶过。
想了想,道:“小龙撤销班长职位,由副班长顶替,什么时候老师觉得可以了,再重新当班长”至于其他人,我扫了一眼面面相觑的孩子们,“全部罚抄语文课本上的所有篇目,一篇都不能少,老师会仔细检查的,还有,小龙你也要抄!”
小龙觉得自己虽然不当班长有点丢脸,但逃过抄课文一劫,还有点得意,沾沾自喜的望着其他人,还没神气够,被老师这当头一棒,差点没晕过去。果然,老师的眼睛比鹰还利,章老师的眼睛更是堪比X光线。至于为什么是X光线,小龙不是很清楚,X光线感觉上就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东西。
他颓丧的答了声“是。”
袁媛晚上回来的时候,看见三年1班的孩子们大都规规矩矩的坐在教室里就着有些暗的小灯泡写着什么,那书翻得哗啦啦的,心里还挺惊奇。要说乡下的孩子们大部分都比城里孩子要听话努力,但也免不了孩子们天性使然,一旦没有老师监督,总有些调皮的孩子开始闹腾。可今天,好像很不一样?!
一进那勉强能称之为办公室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各种书本,体育器材,连床单罩子都有,也难怪章天爱刚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面积不超过10坪,堆满各种杂物,四周光秃秃的别说装饰,连个正常的跟教书育人相关的条幅都没有的房间是老师办公室。
“怎么了,又发呆?”袁媛忙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歇口气,灌了口水,缓过来之后,发现办公室的人压根没发现多出一人,还是自顾自的对着本子发呆,忍不住推了一下。
“恩”我抬了眼一瞟,“你回来啦,累坏了吧,喝口水。”
得,又喝了一大口。
“你这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以前一天八百回,现在是上万了吧。”
不顾袁媛的打趣,主动交代今天的战果,并且添油加醋的告了熊孩子们一状,附带浓墨重彩的给自己记了一功。袁媛了然:难怪今天孩子们都这么乖呢!
“你呢,电脑的事怎么样了?”
“额,差不多谈妥了。这两天就会运过来给装上,到时候那帮孩子们指不定得多高兴呢。”
这儿条件差,很多孩子都是从老远的大山里头出来的,每次上学最远的得走3、4个小时,温饱尚且勉强,上学已是恩赐,至于电脑这样的东西,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产物。袁媛总说钱得花在刀尖上,手头一有钱就捉摸着修新的教学楼,置办新的座椅,买些新的课本,等一切上了正轨,发现预算之外还剩了些钱,没想着提高教育人员的生活水平,反而开始着手购进电脑。这些电脑是镇上一个网吧里的陈年旧货了,这年头,谁还用白色大头壳,一个几十斤中的几十年前就该淘汰的老式电脑呀,虽说货次了点,但好在便宜,几十台电脑几千块就搞定了,还带免费运送安装的,对方也说了,看在她是老师的份上,才捡来这个大便宜。
“袁媛真厉害!”
“没你厉害,没想到你坚持这么久!”虽然这话一说,章天爱又得闹脾气了,可是话到嘴边也再难咽下去,关键还是担心她现在的状态,看着好好地,可心呀早就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你收拾着也该回了吧,跟你家那位也置气这么久了,何苦呢……”
“袁媛!!!”
“行行行,我不说了!”
没过两天,电脑果然都运来了,就装在我们这小平房上头最大的一间房间里,为此还专门买了一些桌椅,重新拉了电线,大家忙得是脚不沾地,直到电脑全都安装好了,才算真的松了口气。
当天就开始安排孩子们分批进来观摩,等到课表调好了,就可以每周定时上电脑课,教些简单的基础知识和打字,有机会也想教他们制作表格和上网,只是这个地方太偏僻,要拉网线,恐怕暂时不行。
经常清扫电脑房怕弄坏了设备,那里面各种线路多得很,一旦弄坏又得找人比较麻烦还费钱。于是买了很多鞋套,嘱咐孩子们,下次进电脑房之前就不用专门去洗鞋子的泥了,戴上鞋套就行,但是鞋套数量有限,每个人尽量将自己用过的鞋套收好,下次继续用,坏了也没关系,向老师拿就行。可孩子们就跟捧了圣旨一样,几乎达到了鞋套在人在,鞋套亡人亡的程度。
记得正式上的第一次电脑课,我在上面教他们如何开机,先打开主机摁上面的键,还得摁电脑上的键屏幕才会显示。开了机之后,找到金山打字,先让他们学会如何在电脑上打字。
一向跳脱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和稳重沉着男子汉的小龙都显得小心翼翼,老师不动,他们也不动,半天也没打出几个字,一节课就这么过去了。
下节课我就跟大家说,电脑只是个机器,不必怕它,按坏了可以修好的,大家放心大胆的用就是了。如果一直缩手缩脚的什么时候才能学会呀,大家就听老师的话,出了事老师负全责,到这儿,才算是安了孩子们的心,事情稍微有了进展。
袁媛可能说错了,孩子们见到电脑时的敬畏多过兴奋。
连续半个月都是大晴天,温度几乎要飙升到40度,怕孩子们中暑,还特意准备了点绿豆汤。小猴子每次最快喝完,然后又向老师伸碗,搞得老师们都左心为难,只得让他偷偷在外面喝完再进去,免得被其他人看到。私底下,大家都说,小猴子人聪明,心思活跃,那个机灵劲谁都比不上,以后出了这穷乡僻壤说不定是个干大事的。
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嘴上还不忘谦虚的损两句:“哪儿能呀,他尽爱钻小空子呢,以后别走上歪门邪道被警察给逮了就谢天谢地了!”
这天天气比任何时候都要闷,蜻蜓都快贴着地了,知了拖着个声调有气无力的叫着,叫得人昏昏欲睡。我也是恨不能躺冰箱里,可为人师表,再难也得坚持。一转身见底下的快睡了一大片,那粉笔头就跟不要钱似的‘刷刷’的往典型身上扔:明子,小猴子,大眼,全都教室外面罚站去!
几个人上下眼皮打着架,慢吞吞的往外走,即使到了外面,几个歪七扭八的靠着墙,都快站着睡着了。我放下课本,到外面准备教训他们几句。没想到一阵狂风吹来,卷来漫天砂石,把人都给吹蒙了。抬头一看,变天了,只一瞬,乌云密布,黑压压的一片,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教室里的其他孩子也跟着出来凑热闹,看着这样的天都啧啧称奇,瞌睡也不睡了,都跟这儿讨论。我也被这风云突变给吓了一跳,反应过来,把人都给赶了进去,包括那三个熊孩子。
课上着上着,外面平地一声雷,夹着闪电,令人眼花缭乱,暴雨突然而至,仿佛开天辟地,声势浩大,掩盖一切声响。
我到外面看情况,被一个几乎打到身上的闪电给吓着,赶忙退了回来。这暴雨说来就来,雨势之大,落在地上就是一个坑,还砸得小石子蹦得老高,又被随即而来的雨注给生生压下去。若人在这雨中,能被砸得血肉模糊了。
进教室后,把灯打开,勉强上完一堂课,就和其他老师一起,将孩子们送回简陋的寝室,这天气,课实在是上不下去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初寝室建在地势稍低的地方也是为了图个冬暖夏凉。现在碰上这天,就跟水漫金山寺似的,雨水全往宿舍来。
雨具没有那么多,老师们只得分批接送孩子们分别回到寝室,甭管是什么,只要能装水的家伙都用上了,一边收拾寝室东西,往更高的地方放,另一边拿着盆子等不停地往外泼水。但作用较小,水只多不少,猴子顶着暴雨,拿着把锄头去外头挖个沟渠,疏通水流,小龙也集合大家把以前从外边捡回来当武器的水管连起来,搁外边引流,剩下的人都不停地往外泼水,在大家的齐心合力之下,局势勉强控制下来。可寝室的惨况就不用说了,等暴雨过后,怕是不能住人了。
我在办公室抢救自己的东西,孩子们那边有其他老师也用不着太过担心。窗户那边支了个小床,是我平时睡觉的地方,此时都被雨水打湿。全部家当都在这里,如果毁了,真是跳楼的心都有了。袁媛打着手电筒去顶楼电脑房关门窗,其他还好说,电脑是才到手的好东西,如果毁了,之前的辛苦就白费了。猴子找来的时候,我就跟他讲去楼上帮袁老师,他答应着动作迅速的往楼上跑。
东西太多,要全部保存下来恐怕是没可能的,水渐渐地漫了进来,我也顾不得收拾其他,只捡重要的值钱的往尼龙口袋里塞,好不容易整理好,见楼上的两人还没下来怕出事,又马不停蹄的爬上顶楼。
雷电交加下,这栋破旧的小平房显得更加可怖,雨水冲刷得将原本就不结实的墙壁硬生生的扒了层皮,暗夜中竟像个皱纹如山岭沟壑的老巫婆似的瞪着我。心下一惊,镇定下心神,小心着,别被平房上排下的脏水给淋一身。
上去之后,发现一片漆黑的电脑房里悉悉索索,进去一看,袁媛和小猴子对着电源匣子大眼瞪小眼。见我上来第一句就是:好像是保险丝烧断了,这几栋房子都断电了。
我就说怎么哪儿都是黑的,原来是断电了,刚才忙着抢救东西,也没顾得上,现下才发现麻烦大了,在这样的晚上,还没电,就怕出什么事。
我们两个女人和一个小孩子也搞不来,我只能说:“先别管了,下去找陈师傅,他能修。”
小猴子不下去,他说在这儿等陈师傅上来,我和袁媛也不强求,立马下去找陈师傅。这时候暴风雨非但没停的趋势,反而因为连续下了几个小时,房子前面不远处的陡坡处都在雨水强势冲刷下泥土纷纷的脱落下来,深埋地底的树根暴露在雨水下,摇摇欲坠。已经有不少的小树被吹得东倒西歪,甚至有的被连根拔起,春天袁媛和孩子们一起种的槐树挂了牌的那棵也已经被风从树干中间截断,上半部分早已不知吹到哪儿去了。
这种情势不容乐观,匆匆的同袁媛下楼,担心道:“那棵大槐树根都露出来了,如果再来一个强风,树往这儿一倒,什么都完了!”
袁媛颇为赞同,说:“等保险丝修好,就把人全都转移到第三教学楼去,那儿比这些楼都结实。”
刚走下来,一个闪电“狂擦”的劈向那棵大槐树,巨大的火花照亮整个夜空,亮如白昼,伴随着响亮的声音,一瞬又暗了下去。我和袁媛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看见电光火石之间,那棵年老的足够三人拉手合抱的大槐树竟往我们这边倒,暴风一吹,雪上加霜,老槐树以泰山压顶之势迅速的倒下来。
动静之大,几十米之外寝室里的孩子们都探出头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个个一动不动的被钉在原地,吓傻了似的,不顾暴风雨的吹打,硬是没有躲回去。
被吓傻的还有我和袁媛,站在空地冲着顶楼叫小猴子的名字,眼看着老槐树已经压上小平房,恨不能扯破嗓子,只要小猴子能听到快点出来。我都不知道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只知道那一刻我的心脏已经停了。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电脑房窜出来,一刻不能耽搁,冲上面吼:跳下来!
小猴子的脚已经伸到栏杆外面了,可老槐树已经完全压上小平房,砸开脆弱的钢筋水泥,直直的倒向那个脆弱的身影。
不要!不要!不要!
跟重卡撵上玩具车一样,老槐树势如破竹的在摧毁了顶层之后,毫不拖泥带水的砸了下来!他强壮的树干此时坚不可摧,向小猴子扑了过去!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救命啊!小猴子!不要!
老槐树砸向小猴子的头,把他砸趴下,整个树干的重量全都压上了上去,那只伸出栏杆的脚掉了下来,血水伴着雨水喷洒在我们脸上,落在我们面前!
啊!啊!啊!啊!
………………
我一向视力不好,却把这一幕从头到尾的看到眼里,脸上还带着某种近乎炽热的温度!
李嘉恒似乎来了,抱我在怀里,可我感受不到他的温度,也感受不到自己的温度。身体与外界一样冰冷,只有脸上那几处地方,烫伤了我!
………………
………………
人们常说,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当意外来的那一刻你才发现明天没了。
生命是如此美丽而脆弱的东西,也只有到了失去的那一刻,才突然惊醒。
我才教了小猴子半个学期,没能看到他提高成绩,没能看着他走出大山大展拳脚,没来得及和朋友们说这小子是我的学生……他才三年级,不到10岁,皮的没少被家长追在后头拿树藤打,老师批评更是家常便饭,没牵过小姑娘的手,喜欢小娟就老针对她,平时胆子大得能顶破天,却不敢单独和小娟一起……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再也不能和小龙吵,再也不能扯小娟辫子,再也不能挑拨玲子和小玉两姐妹的关系,再也不能跟在老师屁股后边讨两杯绿豆汤,再也不能看见他追着陈师傅家的恶狗打……为什么,明明那么鲜活的一个生命,怎么就没了呢?
喉咙忍得发痛,却哭不出来,眼泪已经流干了……
………………
………………
当初从12楼跳下来的——曾经的我,你知道生命的宝贵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