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晚饭是在俞家吃的。两家相距并不远,平时步行也就十几二十分钟,由于腿伤的关系,俞爸、俞妈差使俞快开车送她回来。
车停在楼下已好一会,俞快也不催她,点着烟,默默的伴着她坐在车内。直到俞快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把烟头捺熄在车载烟灰缸,高立还是处于人神分离状态。
素不相识的陌生男性居然可以幻想成是范家明。呵,是范家明啊,独一无二、无人可替的范家明啊!高立没办法不厌恶自己。她突然垂下头,虚空讽刺的笑笑,似是自语又似要确实什么:“我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可笑?”
俞快转头看了眼目光游离的高立,沉默好一会才说:“其实那么多年,家明长什么样,我都很模糊了。偶尔也会想起他,记起曾经有个很好的朋友叫范家明,偶然也会怀念他,这并不可笑,认错人没什么大不了。今天的事就当是意外,别给压力自己,家明有知相信亦不希望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是的,意外,就因为是意外才让人更难以释怀。意外带走无可替代的范家明,同时带走的还有许多许多。她是傻,直到现在,还奢望着那个叫范家明的人回来。人死怎能翻生?可笑不可笑?
高立收回焕散的眼神,稍为振作推门下车,一手撑在车顶,一手扶着车门,对俞快露出自觉令人安心的笑容说:“放心啦,我一定会好好的。快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送思颖和鲤鱼上学吗?不用过来接我了,跑来跑去费时费力不说还浪费油钱,一点都不环保,我自己打车去公司就行。”
“嗯哼,知道计算钱我放心多了,走了啊。”俞快挥挥手。
车开出后,倒后镜映出高立垂着手的背影笼罩在蒙蒙的橘黄灯影中,感觉份外冷清。
“阿立。”他把车停到路边,走过去轻轻的叫。
果然,高立扬起的脸一片苍凉。他叹口气轻轻的揽过高立。高立也不扭拧,安静的靠在俞快的胸怀,手从后攀上他坚实的肩膀。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窝就像放在她自己的枕头,感觉犹其舒适安全。
其实俞快也没比高立大多少,和范家明一样只比高立大一年,他一直当高立是自己妹妹一样,所以儿子俞李所当然叫她“姑姑”。童年时在教委大院,一群年纪相当的小孩中,数他和范家明、李思颖、高立四人玩得最近、感情最好,哪像现在,独生子女居多,大多数人童年都是孤独的。俞快觉得自己很幸运,身边有像兄弟姐妹一样的伙伴,可以互相信赖、依靠。
他轻拍着她的背、缓缓的说:“不如,我帮你叫小正回来?”
这么多年,高立不开口,高正就继续自我放逐。俩人忽冷忽热、尴尴尬尬的僵持着,原因俞快是知道的。
高立沉默半晌,才仰起头,轻轻的说:“我自己也可以。小正应该有他自己的生活。”
俞快默然,没有继续游说,手稍稍一紧,将高立收在自己的怀中:“好好照顾自己。”俞快眼里深深的痛惜,像寒夜里的一点火。
这一幕站在六楼阳台的卫家明都看在了眼内,清亮的眼神蓦的一黯,淡淡的失落一闪而过。
她不止一次自称“Aunt”,所以别说是男朋友,就是结婚生子了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他退回室内,从冰箱拎出一罐啤酒,手心触及一片的冰凉,拉开酒罐铁环只听得“呲——”一声,罐里冒起一堆汽泡,未几就偃旗息鼓沉寂下来,卫家明啜了一口透心凉的啤酒踱到电脑前打开游戏链接。
因为视频事件,高立在公司没少被调侃,有时为配合大伙八卦的关切心情,偶尔也会自黑调侃一下,一来二去弄得身心俱惫,加上早上车祸的刺激,即使去看了严医生,还是感觉心绪不宁。人或许可以控制自己的行为,思绪却是不能轻易操控。潜意识里逃避的东西就像草丛里躲着的毒蛇,吐着骇人信子,稍有惊扰就窜起噬人一口。
初夏的夜晚,微凉夜风吹到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高立将阳台的落地玻璃门推到一边,扑面而来夜风轻轻吹起蔚蓝色的长纱,高立倒了杯红酒慢慢喝下,有时候酒可比安眠药有用得多。
阳台是范家明一手一脚精心改装,摇身变为阳光书房,用半透明的钢化玻璃做成活动墙,既可敞开亦可密闭,地上铺着花梨原木板,他们曾躺在这上面看阳光穿透窗纱洒落地面,在这里或躺或坐读书、听音乐,赤着脚跳舞……可是,那是多遥远的事了,远得像梦,没有一丝的真实感。
夜阑人静时独自一人怀缅当日的美丽,那种心情没有经历过根本无从体会,那是怎样的落寞、孤清。
高立静静的窝在摇椅,将头靠在摇椅背,慢慢合上双眼。
无意间踱出阳台的卫家明留意到隔壁阳台的高立坐在摇椅维持同一个姿势已经超过一个多小时。
开始卫家明并不在意。一次、两次,当他有意无意走到阳台的次数越来越频密,看她还是一直坐在摇椅动也不动,连姿势也不曾变换过,心里各种各样不好的念头泥鳅般窜来游去,该不会今天受刺激病发寻短见吧……就这样看着不管会不会有见死不救的嫌疑?死咯,今天还跟她接触过好几次,如果她一命呼乎他会不会被公安机关抓去问话啊……越想越心里越忐忑,丢!事儿妈就事儿妈,也不差这一回,卫家明把游戏手柄一扔,趿着拖鞋咬牙大力拉开大门。
高立恍惚间像回到多年前那个炎夏的晚上。
范家明儒雅俊秀的脸庞被突如其来的一片鲜红染得十分可怖,自己抖着不听使唤的手试图按住喷涌而出的鲜红,却摸到耷着头浑身鲜血的爸妈,耳边不停回旋年少的高正哑着嗓子的呼号:“家明哥!家明哥!求求你不要死!姐~,求求你醒醒,不要睡!不要睡!有没有人来帮帮我……,爸!妈!……”
救护车!救护车!!帮我叫救护车啊!!!她分明知道要叫救护车的,张大了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就这样肝肠寸裂、崩溃无助、眼睁睁看着温暖的笑容从家明脸上慢慢的褪去、身体慢慢的变冷。
心被拎着一刀再一刀地割,直至泪水糊了一脸,张开的嘴始终只能发出哑巴一样“啊、啊”的声音。终于听到救护车凄厉的“呜~呜~呜~”声,然而车呢?车在哪里?!救护车在哪里呢?!!
“噹啷”清脆的一声,高立一下惊醒,原来是握在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自己居然在阳台睡着了。伸手一摸,脸上一片潮湿冰凉。
大门门铃阵阵急促的“叮咚——叮咚”,原来哪是什么救护车的“呜~呜~”声,高立给自己一个讥笑。摇摇晃晃站起来。
这么晚会是谁?
隔着铁门,卫家明终于看到了高立,虽然脸色苍白,摇摇欲坠,不过,重要的是——她没事,还活着。
卫家明奇怪自己刚刚竟然有担心她自杀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想法,不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刚明明担心得要死,此刻见她没事,说不上为什么突然有一股无名火,卫家明一掌击在高立的铁门冲口而出:“喂!你搞什么飞机?我按了半天门铃,现在才死过来开门?!拜托你,要吓人你找别的方法行不?平白无故坐阳台整晚动也不动干什么?害人家以为你,咔……”卫家明做了个一命呜呼的吊死鬼状,接着往下说:“好心你要‘咔’……这样也跑远点别让我看到好不好?”
她在自家阳台干什么关阁下你贵事?看不得别看啊,老冤魂不散凑过来几个意思?
高立冷冷看着铁门外扮鬼扮马的俊朗面孔,手一抬,“嘭——”一声山响,木门震得微尘瑟瑟直掉。
门外,卫家明的脸戏剧般石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又踩着她的尾巴了?明明上午去心理康复中心时还好好的,还柔情密意(他是这样理解的)说要请他吃饭来着,怎么转头就给他无情的门板。
卫家明气得要死,朝铁门狠踹一脚:“我靠!当自己书啊,说翻就翻!你会翻我不会翻啊?!本少爷我再睬你就不姓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