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刺耳的警报声在远处响起。我还来不及思考，敬国已经拉着我向外面跑去。我们穿过沙砾，穿过危墙，穿过倾倒的树木。我跟不上他的节奏，常常不小心就摔到了地上。他便驻足扶起我，然后问我伤口的情况。
“敬国，对不起，我拖累你了。”我又累又饿，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熬过这次的轰炸。
“就算你是陌生人，我也会和你在一起的。”他用力握住我的手。“你瞧，我们现在还活着。”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胆怯。
“我的脚太疼了，鞋子坏了。”因为要走路，我把皮鞋两个后高跟都拔了。这些天，走了太多的路。那被拔掉根的地方，逐渐磨出了一个洞。每走一步，脚掌的伤口就不停地出血。他立刻跑到我的前面。
“我背你走。”他沉静地说。我服从地趴在他的背上。他二话没说背起我便走。我们终于到了马路上，跟着逃难的人群逃往附近的一所学校。那里有一个不大的防空洞。他将我放在地上，然后从长衫上扯下一快布。
“把伤口包扎好，不然会破伤风的。”他将我的脚包裹好，然后搁在地上。
“比起那些已经死于战火的人们，我已经很幸运了。”这些天日子犹如在炼狱里，使得我对痛苦的神经进入麻木的状态。
我们沉默地并肩坐着。我不知道我如何去描摹现在的心情。
上海在炮火和轰炸中接受着洗礼。防空洞里弥漫着沙土和废气。我和敬国坐角落里，等待警报解除。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温暖从他的手里传到我的心里。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他开始和我说话。
他告诉我，大娘娘和淑芬他们已经返乡。他和玄芝仍旧在学校帮助学生转移，孩子则和他奶奶回了湖州。现在的上海非常的不安全，学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复学。但是他们一定会在自己的岗位上做好自己的工作，确保他们的学生不会遭受战火的伤害。因为学生是我们国家的未来。他想着回来拿些书，以便在非常时间仍能够教学。这才冒着危险回家。他没有想到在那里会遇见我。
我则告诉他我这些年的经历。我曾经一个人千里赴北平寻他，因为误会他和吴玄芝所以才负气嫁了他人。自从失去了孩子之后，我哀默大于心死。父母离世后，更加一心求死。仁和去美国避难，我根本没有想过跟随他走。我想成全玉凤和她的孩子。希望她的孩子能够在健康的家庭里面长大。我还说到，八月十三前我是在闸北度过的，虽然那里屋不遮雨，粗茶淡饭，但是日子过的舒心。八月十三后，我亲眼目睹了家破人亡，尸横遍野。一度以为自己也将共赴黄泉。
他安静地听着，眉头一直紧锁。
“安好，一切都过去了。你应该好好把握今后的人生。”他的眉头舒展，鼓励似的笑容绽放开来。
“是的，回顾以往。大娘娘，你，仁和都没有错。自私和自卑才是我的人生障碍。我总是害怕得失，在结果来之前就逃走了。我为自己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为现在的痛苦作为理由。其实那些都源于我自己的障碍。这样的我，是不配得到幸福的。”我轻轻放开他的手，用双手抱住膝盖。
“安好，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他也抱膝靠在身后的墙上。“在中国，大多数人都只是生活在生活里。他们的思维大多数停留在社会给予他们的角色里。他们不懂得呼喊自己的需求，他们不懂得为自己争取什么。他们就象工蚁一般忙忙碌碌，可是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忙碌。安好，你却不同。你从目不识丁，到博览群书，又到抗争做出选择，你已经比他们都要懂得自己。这个在当下是难能可贵的。”
“先生”我又一次那样称呼他。“安好明白，学习知识就是要让自己有思想，有了思想才会有改变世界的动力。”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站得那么高，那么远。
“安好。“他停顿了一下“你下面要往哪里去。”
“我想去教堂，帮助嬷嬷们做一些能做的事情。”我低头说到。其实我也没有计划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我知道我一定要勇敢地走下去。
“安好，若是你在上海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可以帮助你。”他说。这一次，我只能孤独地走下去了。
“先生，不要担忧我的去处。我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现在让我做一会先生的安好吧。”我笑了。我的脸上都是污垢，但愿他永远记得我的微笑。
“如果战打完了，我想回湖州，在那里养蚕，纺丝，种茶叶。每天早上一大清早就去蚕房，然后去茶园浇水，除虫。中午我做了饭，就到园子里喂鸡，喂鸭子。到了下午，我趁着夕阳看书，然后我要效仿古人，弹弹古筝，吟诗作画。”想着那样的风景，自己也渐渐得醉了。
“有几分陶渊明的意境。”他笑着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顺着他的话，便想起了这首诗句。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就象我还在石窟门，生活在他的身边。他说上边一句，我抢着回答下面的一句。
警报声终于解除了。周围的人纷纷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要离开。但是心有余悸似地探了探脑袋，不敢贸然出去。有一两个胆子大的走了出去，然后在外面叫到“没事了，没事了，可以出来了。”众人便也跟随着走了。防空洞里只有我和他。“我们也走吧。”我站了起来。脚上裹着他用长衫做的绷带。我将那只皮鞋拿起来揣在手里，就要往外走。
他犹豫地站起身，从身后抱住了我。
“安好，安好，安好。”他哭着呼喊我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哭。蔡敬国是那么坚强的男子，他竟然为我哭了。
“先生，若是有来生。我要做个摸样好，心高气傲的女学生。我大大方方地从你身边走过，定要让你侧目。若是你不理睬我，我便在你课上问你很多的问题。让你回答不上。若你还是不留意我，我会在你的书里夹着我的情书，让你直面我的感情。我定会在毕业以后嫁给你。然后和你一起住在校园里。我在院子里种上一株美人蕉，架上葡萄藤。秋天的时候，会有甜美的葡萄供我们享用。还有姣妍的美人蕉让我们吟诗。我们每天都会去散步，然后和每个你认识的学生点头。我们第一个孩子会叫蔡记安，因为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在。”我也哭了。
“安好，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无法满足你的需求。”我不敢回头去看他的泪眼。
“先生，没有关系。我们有下辈子呢。“我挣脱了他的怀抱，摇晃着向外走去。。。。。。。。
我想去学习医护知识，我想去前线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还要为月香在上海另觅一个住处。我想我不能在那里停留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