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我已经三十岁了。我向来不过生日,所以没有人为我庆祝。当然,我不在乎。
章玉凤已经怀了第三个孩子,我经常替她看孩子。我拿了书,给他们讲童话故事,那两个孩子一边听故事,一边托着腮。听完了还要没完没了地问问题。我常常回答了这个,他们又问另外一个。我被缠得头疼。仁和常问我为什么自己不生一个,我说大病之后身体没有恢复。心里却想:你一年到头也不回家,到了家也不来我这里,恐怕我是没有办法怀孕了。
虽然,我很多事情上糊里糊涂。可是心里却明白,我知道我留不住他,第二房也无法将他绑在家里。他依旧会流连在舞厅和夜总会,总有新鲜的面孔取代我们。为了这件事情,章玉凤伤透了心。
起先,她只是愠怒。她坐在客厅里等他回来,然后就剑拔弩张地同他吵架。吵架声越来越大,于是惊动了佣人们和孩子。两个孩子在楼上哇哇地哭,我只好跑到他们房间安慰他们。后来,仁和恼了,甩门出去。于是玉凤就坐在地上怆然泪下。
后来,她和仁和进入冷战阶段。她不和他一起吃饭,晚上也不让他回房睡觉。仁和也不服软,径直跑到我的房间。我婉言谢绝:“你可不要害我,我好不容易和她关系好了些,这会子你们闹了跑我这里,她还以为是我从中作梗呢。“仁和气地直翻白眼。他心里肯定认为我和玉凤是同气连枝了。罢了,我也不在乎。只要家里安静一点,我就阿弥陀佛了。
女人毕竟是女人。玉凤还是架不住了,白天跑到我的屋子里来诉苦。
“仁和,也是忒爱玩了。哪里有这样让两个妻子在家里,又出去找女人的荒唐事情。安好,你好歹劝劝他,我说的话他不爱听,可是你的话,他多少听一点的。”看着她大肚如锣实在有些可怜。
“玉凤,你不要着急。眼下还是安胎比较重要。仁和,他是没有定性,若是知道家庭的重要,就不会这样玩下去了。你相信我,终有一天,他会明白的。”我苦口劝她。其实我一点也摸不透仁和。
“安好,听说最近他和一个千金小姐走的很近。若他又要娶进来。我们怎么应对呢?”她刚问出口便觉得不妥,她怎么进来的,别人就能怎么进来。
“若是那个千金小姐愿意进来,我把位置让给她。你有他三个儿女,他总不会不要你。”我淡定了然地说。
“安好,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不知道之前那些事情。他之前指天发誓地说爱我,可是转眼又娶了你。我是不甘心的。若知道嫁进来是这样的局面,我断然不要抢别人的丈夫。”她低头略有垂泪的样子。
“过去的事情了,大家都不用追究了。我可以劝劝他,可是我不知道他听不听我的劝。”我想,女人大多数都是苦的,如今做了母亲,更加心力憔悴。于是把她扶进房间,又说了些体己话。随后想着如何劝说仁和。
那天晚上,我代替玉凤守在客厅里。我知道等一个人很辛苦,所以特意拿了一本小说,就着茶几旁的落地灯看书。那天夜里突然飘起了雨,我起身将窗户关好。
仁和湿漉漉地进来了,我将他的外套脱下。拿了干净的毛巾给他擦拭。
“你怎么在等我。”他有些意外地说。“她还在生气?”他坐在沙发上抽烟。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
“今天的雨真像那个雨夜。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勇气找你,也许我觉得你是可以依靠的人吧。”我看着窗外密集的雨丝自言自语,努力寻找当年的气息。
“战争随时随地可能爆发,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们女人能做些什么,唯一只能依靠你们这些男子。”看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平静地说。
“法租界里面还是安全的,日本人也不敢在这里横行。”他心不在焉地听着。
“安全在人的心里。连自己的丈夫尚且都无法依靠,难道指望日本人不要打到里面来吗?”我反问他,“仁和,不要再让她伤心了。她有了你的三个孩子,她这辈子都和你息息相关了。若她不好,这个家庭就彻底完蛋了。”
“秦安好,你真是大方。别人家多的是争风吃醋,可是我们家的大太太却是高风亮节的。”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怒气。头也不回地上楼了。
他在书房里坐着,一言不发。我走进他,他气恼地推开我。
“你难道希望我和她争争吵吵吗?”我有些莫名其妙。
“争吵至少证明她在乎。可是我知道你秦安好最不在乎的就是丈夫。”他疾言厉色道。“安好,我曾经发誓这辈子只和你一夫一妻,我没有想过要娶她,是你的大方隐忍着实让我高估了自己,你根本不在意?”
我沉默不语了。我不是好的妻子,我应该在他身边的时候却生病了,我把他推到了别的女人那里,还理智地原谅了他。在他的眼里,我是那么不爱他。我没有理由说服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多年都没有孩子吗?”我突然冷笑道。我走到窗前,窗上反射出他怒火中烧的脸。
“我一直在吃避孕药。我骗你那是治疗肺炎的药。”我突然觉得非常好笑“当然,我不爱你,为什么要生你的孩子。如果有人愿意替我做这份苦差事,让她做个够好了。”我止不住地笑着,那笑容像皮影戏,僵直而生硬。
他突然站到了我的面前,扬手给了我一个巴掌。我吃疼,立刻倒在了地上。他满眼怒气地离开了书房。
我摸了摸脸,肿了一大块,嘴角还略有些血迹,他一定是气极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夫妻的情分就算结束了吧。从此以后,他会记得玉凤对他的温柔,而忘记我这个不识抬举的负心人。这个是我能唯一能做的吧。
我又一次地被孤立了。若是在清朝,就是被打如冷宫了。仁和不让我和大家一起吃饭,我只能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吃三餐。多谢他还能让我生存。我在楼梯里碰到两个孩子,他们不敢和我说话,只能怯怯地看我两眼。至于玉凤,我想她应该是高兴的,仁和回来的次数明显多了。到了六月,她又生了个又白又胖的儿子。次月,在家里举行了盛大的满月酒。当然这些都是通过月香告诉我的。我是被剥夺了一切权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