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们一字排开,低头站在许仁和和安好的面前。许仁和问了头两个几句话,觉得无甚经验,只是摇头。安好看其中有个干瘦的小女孩,怕只有十一,二的样子。好奇地问“你几岁了?”那个女孩胆战心惊地回答“过了年十四岁了。”
“也忒小了,做不了事。”许仁和仍旧摇头。
“我能做事,可以背袋米。”她有点不服气地抬头。她的皮肤黝黑,脸颊却红的发紫,皴得一塌糊涂。一双眼睛却乌溜溜的很有神。
“从哪里过来呢,和父母一起来的吗?”安好却不顾许仁和,继续问她。
“我是安徽的,和哥哥嫂子一起逃难到上海的。我爹娘在老家饿死了。”她难过地说。“我力气大,吃的少,什么苦都不怕的。”她睁了眼睛很认真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心里已经属意于她,总觉得她的身上有着自己当年的影子。谦逊懂事,又对命运无可奈何。
“我叫月香。只是小名,没有大名。”她绞着自己的衣角,悲哀地说。
“你留下吧。其他人下去吧。”许仁和明白她的心思,看其他试工女佣散去后,便开始嘱咐月香“原来是觉得你年纪小,不能用你。不过太太喜欢你,你就留下吧。现在太太大肚子了,你可要小心伺候着,寸步不离知道了吗?”
“我可以留下了。”她眼睛里立刻有了光彩“是,我一定好好伺候太太。我也能带小孩,哥哥嫂子的孩子都是我带的。”
“别吓她,她也是个小孩子呢。只不过生活所迫到了这个地步,要不然也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她对月香温和地笑了笑。“月香,你回家交代一下明天过来吧。我预支一个月的工钱给你,你买些东西带回家给他们,也算尽点你的心意,可好?”
“谢谢太太。”说完就跪下来和她磕头。安好忙拉住她。然后拿了钱给她,催她回去了。
“你的心眼也忒好了。试工哪里有预支工资的?”许仁和起身便要出门上班。安好帮他穿了外套。
“我哪里需要那么多佣人。既然你一定要我用个贴身的,我当然找个自己喜欢的。雇了人,自然要对人家好些,以后相处起来才容易。你这个大少爷自然不懂的。”她心里着实寂寞,想出去工作。可是许仁和本就不希望她出去,更何况现在有孕在身。所以整天无所事事,只好靠看书打发日子。如今仁和硬要给她安排个贴身的佣人,有个小女孩在身边,也好似有个伴了。
仁和走后。她一个人在晒台上看书。三月的天气,阳光还是慵懒。她看了会书觉得眼酸,就到下面花园里散步。想起了去年他对她说的话‘安好,只要你喜欢做的事情,我一定支持你去做。今后我们一起生活,我都给你自由,赞成你出去工作。所以你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给自己压力,也无须再证明自己有多么强大。’那个时候她是多么幸福啊。可是现在她与他咫尺天涯。如今,他应该和吴玄芝在一起吧。
她努力地甩了一下脑袋,抑制自己进一步去想。随后准备上楼去啃一本难懂的《英国通史》,唯有费些脑力才可让她摆脱沉陷。
“太太,你在这里啊。”周妈在楼上楼下走了一遭,才在花园里找到了她。“有位王淑芬,说是您的同学。我让她在客厅里面坐了。您见还是不见呢?”
“你让她坐会,我即刻就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见了。周妈走了。她吁了口气。
王淑芬坐在沙发上,四周望了一下。许家阔绰,就从客厅的布置可见一斑。英国的挂钟,美式的家具,还有法国的油画,简直是一座世界博览会。她想,安好也许是幸福的吧。正在想心事之间,听见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那脚步声和学校时一模一样。她转头看过去,果然是她。
两个人相对无言,沉默了一阵。终于安好说话了“这一别就是四年。”王淑芬听完,泪就下来了。
“这个天底下,就属你安好最没有良心了。你一封信就打发了我们。你以为情感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她嘴上虽责怪她,其实心里早原谅了她。
“我知道我不好。可是你偏偏嫁给了敬业,我只好有心躲着你们了。”安好拿绢子帮她擦泪。“去我的房间吧,我们好说些体己话。”她把她引到自己的房间里,让人准备了点心和茶。
“安好,这次婆婆全家迁到了上海。我才有机会溜出来看你。若不然,恐怕这辈子想要这样说话都是不可能了。”淑芬说的是事实。他们虽是朋友,以前也有可能成为妯娌。可是就是这层关系所以才让他们只能避而远之。
“大娘娘到上海来是为了什么?”安好毫无意识地问。
“还不是为了大伯。”淑芬轻轻地叹气。
安好忽然抓了她的手“敬国,敬国他怎么了。”脸色极为紧张。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紧张有些不妥,遂放开了淑芬的手。
“安好,敬国自从得知你结婚后就大病了一场。病是好了,就是话越来越少。我不该说这些的。还是说些别的吧。”淑芬看到她的脸色越来越坏,马上住口。
安好的眼泪却出卖了她。她的泪簌簌下来,无可救药地决堤。淑芬似乎也不奇怪,只得默默地为她擦泪。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定是想要成全他才去嫁了别人。可是人的感情都不是可以控制的。所以安好,现在能做的只有过好现在的日子。让一切慢慢都过去吧。“淑芬劝道。她想可能以后都不能来探望她了。
“淑芬,我能做些什么来弥补呢?”她知道她无能为力,可是却忍不住。
“傻瓜,我们女子都像浮萍,哪个不是随着流水飘动。已经流出去了,怎么回头呢。你过的幸福,也许对于他是最好的结果了。”淑芬捧起她的脸“书呆子,背首诗来听听。那么多年没有听,怪想念的。”
安好拿手背擦了眼睛“你要听什么?”俨然又回到了学校。
“你念那些英文诗都听不懂。念首你最爱的中文诗给我听。就是一段凝眸的”她记得那时她摇头晃脑最爱读那一段。
“你说的是《凤凰台上忆吹萧》吧。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