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兀自下个不停。屋檐瓦砾流下的雨水由滴滴答答转为哗啦哗啦的小溪，像母亲在儿时的床头纺着纱，细碎而温暖。
敬国舒展了一下身体。他极力不去想今天的事情，所以埋头批改作业和备课。待全部完成已是深夜。他喝了口浓茶，有些冷了，更觉得苦。
他回头看了看，安好不知什么时候就着他的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他的全英文版的哈姆雷特。他常在课堂里和学生讲，若是想睡觉，便去看哈姆雷特，生涩难懂保管你们看了一会便睡下，比哲学书来得管用。当时学生们哄堂大笑，现下安好运用得非常得当。她蜷缩在床角的一隅，像只怕主人嫌弃的小猫。台灯的灯光穿透不过来，他只能看到一个秀丽的轮廓随着呼吸安静得起伏。他轻轻地叹口气，展开她身旁的春被为她盖上。她一个激灵，苏醒了。
“啊，我睡着了。”安好不知所措得起来。把哈姆雷特整理好，放在床头。
“你继续睡吧，我拿条毯子，今晚就书桌这里打地铺吧。”他被迫和安好锁在一间屋子里，可没有打算按照老太太的指示，和安好圆房。
“你明天要教书，可不能睡地板，会伤风的。要睡地板也是我睡。”安好可不会让他因为自己再雪上加霜。“先生睡吧，我在台灯这里看书，一会再睡。”
敬国无可奈何得坐在床边。“安好，这一夜那么漫长，怎么度过。”他用了双关语，安好以为他担心明天，沉默了一会。
“嗯，我有办法了。”安好打开晒台门。敬国还没有猜出几分，就看见安好蹭的一下，踩着旁边的架子就蹦到了屋顶上，瓦片被踩得咯吱咯吱的。让人听了心慌。
“安好，快下来，下雨天危险。你这是要干嘛？”敬国冒雨站在晒台最外侧，却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先生，你睡吧。我保管大娘娘让你出去。”雨里的声音有些模糊，他能感觉到她已经被雨水浸透。
安好敲打着敬业的老虎窗，吓得敬业差点以为她是偷窃的飞贼。鸡犬不宁之后，安好才被湿漉漉得领进亭子间。
她换了衣服，拿着毛毯裹住自己。和大娘娘挤在一个被窝里。大娘娘训斥她胡闹，她低头认罪。“大娘娘，你别为难敬国。先生是国家栋梁，还是留洋博士。自然看不上我这样的无知妇女。因而我才会发奋图强，以求和敬国拉近距离。大娘娘越是迫他，他越是看不上安好。以后若是一去不回，岂不是损了夫人又折兵。”安好暗自观察着老太太的神色，觉得自己说的话还算稳妥。
“你这话也不全错。可是中国人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人过得，他怎么过不得。我只是后悔不该让他去了国外，究竟学了些有损家训的东西回来。不是民主便是自己恋爱（自由恋爱）我可不能让他做出让蔡家祖宗蒙羞的事情来。”老太太颇为反感那些先进人士，他们总是带来一些不安定的因素，让人惶恐。
“敬国已让我念书，怎知他没有让步，只是现下心里还没有完全接受罢了。假以时日，或许他可以接受我，再不济讨一房进来，也不致于扫我出门。您说是不是？”安好的大度还算让老太太动容的。“可是苦了你了。难得你那么大度，不亏我把你当作女儿那样疼爱。我那石头儿子但凡心疼你这些，也不至于让我伤心难过。“老太太眼泪下来了，心软了一半。拉着安好哭哭啼啼得一阵，当下睡下了。
敬国只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当下做了个梦。梦见安好从屋子上摔了下去，竟惊了一身油汗出来。楼下有脚步上来，帮他打开了锁。那人就下去了。想是安好说服了老太太不再为难他，于是起来漱洗。他穿了教书的长衫，下去，其他人已经开始用早餐。
“为了救你，我可一夜没有睡。”敬业摸着惺忪的眼睛“昨晚把我吓得不轻。”他责怪地看了一下安好。
“娘，你昨晚也没有睡好吧。”他昨天气急败坏地怕是他娘生了大气，现在怕还余怒未消。
“你们这些不省心的孩子啊。”老太太摇头，终究不忍心让他那么站着“过来吃早饭吧，我也不为难你做事业。自己的事情还是要你自己多操心。难得安好她一直帮你说好话。你讨得她是你的福气。”早上她也不愿教育他太久，毕竟儿子也近而立，总不能一直和他生气下去。
“娘老了，桑园，茶园，都租给了佃户。近几年也是丝绸生意还维持着，想等你们接手。可是我知道你们都是做大学问的人，断然看不上这些个活计。所以自己苦苦支撑着。万一你们在上海缺个钱花，碰到不济，也是最后一份家业。只是你们再如何成名立业，都是不要忘记你们是湖州蔡家的孩子。都是蔡家祖辈几代积累养大的儿孙。所以断然不能忘根啊。娘不指望你们报恩，只是蔡家香火一脉你们必须及早考虑，我不想到了地底下无颜见你父亲和列祖列宗。”说完又老泪纵横。
蔡敬国发现母亲的脸的确苍老了许多，那年他离开她远赴大不列颠的时候，她母亲还不足40岁，那时的她依然保持着阔太太的面容。这些年她一个人苦心经营这个家，面容竟已经如此憔悴了。那些眼泪按照这些年龄的纹路悄悄地爬满了她的脸颊。敬国觉得自己有些不忍“娘，那些都不要做了。你搬到上海来，让我养家吧。”
“唉，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念旧。这里虽然也很好，但是比不上自己家啊。娘愿意在老家继续撑着这份家业，只要你们都成家立业，娘比什么都高兴。”老太太绕来绕去，就是让他早点生个娃出来。
敬业和敬国各自去学校了。安好则继续在家陪着老太太，生意上的事情则交给余管家去办。直到春风之后，才从上海回了湖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