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负责人老王终于在年初五的这天到访,他向袁树军传达了上级的反馈意见,说锡城这里不能开接收证明,响水方面推这里,这里又推响水,总之是推!袁树军心想:这下彻底完了,唯一的希望也成了泡影,作好一辈子在响水的打算吧!
送走了老王,袁树军想独自出去走走,但又啥地方也不想去。吃过晚饭他便早早地上了床,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想睡,却无法入睡。
韩振民和好朋友“阿五头”来看望他,他俩的到来,使袁树军的心再次沉入了低谷。
“阿五头”说话一向没有修饰和掩饰,总是直来直去。他对袁树军说:“这次退回锡城的下乡人员统一由民政局安排,听说可能被派到鼋头渚那里去围湖造田,造好田后就全家落户在那里。总之,退回锡城的人不可能再进工厂了。”
“阿五头”好象很同情袁树军的处境,接着说:“我那个时候看着你上班,很羡慕的,现在看看你是困难时期了。”
袁树军叹了口气,心想:的确,我现在是困难时期。也许,根本不能说是时期,应该说要永远困难了。因为,“时期”是有限度的,“阿五头”的困难时期已经度过了,现在他多好,每天上班,按月拿工资,节日能去外地游玩,可自己呢?户口已不在锡城,一切都已经完了,根本不是什么“时期”问题了。
几天后,袁树军怀着遗憾的心情又重新回到了响水县,因袁熙昌的身体仍不好,所以仍然留在锡城的医院治疗。
袁树军在回到响水的日子里,一个人倒也清净,到工地忙完工作后总喜欢独自一个人对着桌子倚椅静坐。他抽一根烟,看看空荡的屋子,心中却密集着许多抑郁怨忿的疑问。父亲为何是“四类分子”?这个世道的正义何在?沉闷的思想一点一点地侵蚀着他的身体,想得他有时觉得自己的血液快沸腾了。于是,他摇摇头,决定不去多想,走一步算一步吧。
二月底,袁熙昌在锡城出院后返回了响水,他叫了辆三轮车送回家。袁树军看父亲的心情比较轻松,只是人很清瘦,还苍老了许多。看得出,旅途上袁熙昌饱受了风寒,他谈到离开锡城时和旅途上的各种情况时,心情还是比较舒畅的。过一会儿,袁熙昌小心地从包里拿出一块蛋糕给袁树军吃,那块蛋糕是母亲赵凤滢买给父亲的,可父亲还舍不得吃带回去给他。袁熙昌还一直安慰袁树军要心定,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不会怎么艰难的。
在袁树军每天出工的日子里,袁熙昌都给他烧好了饭,袁树军回去就能吃现成的。尽管袁熙昌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但他还坚持为儿子做饭,有时袁树军换下来的粗纱布工作服,他会偷偷拿去洗掉。袁树军知道后,一时不知道说父亲什么好,他觉得自己欠父亲太多了,他没有能力帮父亲摆脱那莫须有的“罪名”,反而让父亲为自己默默奉献。
三月的一天,袁熙昌一直梦呓不止,心跳厉害,怕冷,袁树军见情况很不乐观,便把父亲扶了起来,喂他喝了几口粥,袁熙昌的食量越来越小,手开始变得僵硬,说话已经语无伦次,眼神呆滞的样子十分难看、可怕。
袁树军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村民请他抽的“向阳”牌香烟,问父亲要不要抽两口,袁熙昌没说话,但手动了一下,袁树军就点着了递给父亲,他吸了两口,手慢慢放下……烟头快要触到盖的棉胎上了。袁树军见势提醒着父亲注意,但袁熙昌的手还是继续往下垂,袁树军赶紧把那半截香烟拿到自己手里,扶着父亲躺下去。这时,袁树军感到父亲的身体很重,扶的时候很费劲。
袁熙昌躺下后一直断断续续地呓语,眼珠不住的朝上翻,屋中的气氛十分阴冷、可怕,闹钟滴答滴答迟缓地走着,与袁熙昌沉闷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袁树军听得出父亲的呼吸是非常困难的,但他却无能为力。
下午,袁熙昌终于带着难以承受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精神疼楚,含冤离开了人世……
在那个年代里,人的生命微小的似一株小草,在无情的风暴中没有丝毫的保障。许多人就这样心含怨恨地离开了。那时候,个人命运往往也似一颗细小的尘埃,被动乱的风浪吹打地流散无定,甚至卷入那片浩瀚而苦涩的海洋,无处寻找。
在袁熙昌葬礼后的日子里,袁树军时常在**梦回中惊醒,他多希望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啊!可是,那毕竟都已成为不变的事实了。
四月,袁树军被上级分配到县里的毛纺厂工作。虽然劳动可以让他忘却那段不堪回首的回忆,但,闲暇之余,他仍然会独自忧伤……
一个寂静的夜晚,袁树军抽着烟坐在写字台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写了一首诗:
《异乡的葬礼》
——怀念父亲
在远离故土的荒原上,
埋葬着我父亲。
白硝覆盖的土地,
犹如孝装和素裹。
那终年呼啸的海风,
为他而呜咽。
上帝安排给他的乐土,
便是那泥垒的草舍。
在那里,他看不见刀光剑影。
在那里,他平静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尽管那猫洞似的窗户,
只透过一根微弱的光柱,
窗外却响着刺身的寒风。
尽管那静静的泥屋中,
看不到送终者的忙碌,
陪伴他的只有一个颓丧的儿子。
此外,还有另一个见证
——那滴滴的闹钟,
小闹钟的搏动和儿子的哀叹,
就是这泥屋中全部的活力。
而其他的一切,
都如死一样沉寂。
如此凄凉的小泥屋啊,
他对它仍是那样留恋。
然而,他——我可怜的父亲,
还是离开了不能容他的尘世。
几只可恨的老鸦,
阴险地站在枝头上。,
迎着寒风发出噪音阵阵。
随着寒风飘来几根荒草,
只碰了一下送葬者的脚膝,
又很快地向后飞离。
葵花田①的土坑里,
埋葬着我的父亲。
他头南脚北落户这里,
黄泉下,他安下了家,
孤零零地沉睡在那里。
注释:①葵花田:是响水六套地区葬人的坟场,这田因碱质大,地力差,缺乏有机质,因而无法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