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余香
予人玫瑰,手有余香。——题记
这个故事,要追溯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耀眼的阳光并没有带来一丝暖意,冷冽的风,吹在脸上让人感觉不到这个季节的来临。风呼呼地吹,好似腊月天的风,真如刀割一样吹在脸上疼痛不已,又仿佛直接转进了人们的骨头缝里,刮得人咯咯直打冷战。
一艘由苏北驶往苏南方向,载着无数乘客的“苏南号”正行使在运河之中。由于客船里的人比较多,船舱内的通风不是特别流畅,那些刺鼻怪异的味道,污浊着空气进入人们的呼吸,不时地传来一股股发臭了的腌咸鱼的味道。还有谁家带的老母鸡正“咕咕……”地叫个不停,想必这些夹杂的恶味中,也有它的一份“功劳”。一些乘客刚放下行李便冲上了甲板,尽管那呼啸而来的风过不了多久就会冻结他们的表情和体内流动的血液。
钱郁英咬着冻得发紫的嘴唇带者两个女儿在船舱靠窗的角落找到她们的两张座位。她让晓丫和晓惠先坐好,将手上拎的一只麻袋搁在了桌上,再将另一只手提木箱摆放在两个女儿的座位旁边,然后钱郁英就坐在这张用木箱代替的临时凳子上,她们将要在这艘“苏南号”上度过整整一天。
钱郁英可能是太累了,坐在木箱上没多久,她就打起了瞌睡。为了今天能准时出发,她昨晚几乎没睡。白天她去建筑工地干活,用独轮车跟着建筑工人一起运砖头,一天要来回运个三十多趟。每一趟的路程都有四五百米远。晚上回家腿都拖不动了,还得给两个女儿洗衣、做饭。并且要安顿她们一天的伙食。可以说,她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因为去建筑工地上干活,一个月可以挣到十五块钱,两个月就是三十块钱。这样她能解决掉三个人这次的船票钱,还能省下一部分存起来,将来给女儿上学时交学费。
钱郁英真的很疲惫了,晓丫能听到妈妈重重的呼吸声,晓丫知道,妈妈昨晚收拾东西到很晚,现在一定非常困了。她有些饿了,揉了揉“咕咕”直叫的肚皮,用手轻轻推了推旁边晓惠瘦瘦的胳膊,晓惠也打着瞌睡,没有反应,做着她的美梦。晓丫没有再去尝试推醒姐姐。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她知道姐姐昨晚帮着妈妈一起收拾行李,也很困了。这回是一次大迁移,很多物品都要归类整理、打包摆放。如果没有姐姐的帮忙,妈妈一个人收拾,实在会很累的。晓丫想:这会儿妈妈和姐姐都睡着呢,自己不应该掉以轻心,她需要集中精力看管好身边的物品。晓丫的潜意识里告诉她:这很重要。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晓丫看到周围的乘客陆续从兜里拿出各自的干粮,在津津有味地啃嚼着,还有船上的货员在吆喝:“客饭,客饭,两毛钱一份,香喷喷、热乎乎的客饭……”晓丫饿得实在是撑不住了,咽了一下“哈啦滋”,用力地推了一下妈妈,钱郁英被晓丫突如其来的推动给惊醒了,以为出了什么事,迅速一抬头,她见晓丫饿得无力的样子,眨动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并从喉咙里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妈妈,我饿了,我想吃香喷喷、热乎乎的客饭。”晓丫说着。又咽了一下不由自主流出来的口水,抿了抿嘴。
钱郁英缓了缓神,用手背轻轻压了压眼角的两边,这下她彻底清醒了过来,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叹了口气,笑着取来晓丫身旁的麻袋,解开绳子,拿出两片黑黄色的、上面沾满了一些风干时飘了些尘埃颗粒的馒头干递到晓丫手里说:“吃吧丫头,吃完这两片,麻袋里还有些。乖孩子,等我们到了锡城,见到了爸爸,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热乎乎的米饭了,还有你爱吃的炒鸡蛋呢。”
“真的吗?妈妈?”晓丫有些半信半疑。
“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呀?”钱郁英抚摸着晓丫的头,又微微地叹了一声。
钱郁英心想:不管到了锡城有多辛苦,生活再艰难,只要一家人团聚了,什么问题都可以想办法解决的。而当下,她要解决的是吃饭问题。自己是大人,饿一点无所谓的,再苦也不能苦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在孩子的面前她总是那样的坚强。
晓惠被弥漫扑鼻的客饭香味给饿醒了,她睁开迷糊的双眼,寻找着香味的由来。刚才在睡梦里,她仿佛吃到了鲜嫩油滑的红烧肉。她看到晓丫手里还没咬动的馒头干,也嚷嚷着问妈妈要:“妈妈,我也想吃馒头干。妈妈,刚才我做梦吃到红烧肉了,还有好多好吃的。”
钱郁英边从麻袋里取出馒头干,边笑着对晓惠说:“晓惠梦里见到的,我们以后都会有的。来,拿着慢慢吃啊,别噎着了。”说着就递给晓惠两片馒头干,接着又从包裹里拿出了一个磕碰掉几处绿瓷的军用水壶,放到当中的桌子上,对两个女儿说:“吃完了,喝点水,这样就不觉得干,也不会喝了。”
晓惠和晓丫手里各自拿着馒头干,但都没有动口吃,因为她们发现钱郁英的手里是空的,也没有意思要去拿了吃。还是晓惠懂事,先开口问了妈妈:“妈妈你怎么不吃呀?你也吃啊!”
一旁没发话的晓丫索性从麻袋里自行取出了一块馒头干直接塞到妈妈的嘴里说:“妈妈你吃,你要是不吃,我们也不吃!”
只有钱郁英自己知道,她们的干粮是不够这几顿吃的。所以,能省下一顿是一顿,她从嘴里拿了出来,又放回了麻袋,对两个女儿说:“好孩子,妈妈不饿,妈妈呀,早上吃得好多的。”
“妈妈你骗人!早上你明明喝的是一碗汤,根本不是玉米糊糊,我都听到你的肚子在咕咕叫了!”晓惠这下急了,非和妈妈理论不可。
正当钱郁英和晓惠、晓丫在为吃饭的事情争论不休的时候,一名衣着邋遢,约七、八岁的小男孩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一把抢过晓丫手里的馒头干,飞也似的往前逃,他撞倒一名乘客身旁的一筐苹果,又碰掉了一名乘客手上看着的书,然后他窜到一个比较安全的角落,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将手里的馒头干往嘴里塞。他的动作之快,与一只脱了绳索的猴子没什么两样,看样子,他也顾不得此时有人会追来将他大打一顿。只见小男孩那颓废且充满慌张的心灵窗口直盯着手中的馒头干,似乎在想:反正吃到嘴里别人打我也抠不出来,只要吃到嘴里就能填饱肚子,就能有力气活下来。
这边的晓丫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手里的馒头干被抢是怎么回事,她看看空空的手心朝着手掌呆滞了几秒钟。也许是受到惊吓,后怕的原因,她“哇”地一下哭得几乎整个船舱的乘客都把注意力转向了她这边。
一名船上的管理员闻讯赶来,他顺着众人的指点,以及一些目击者简单的描述,来到那个小男孩跟前,小男孩并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他蹲在地上仍然享受着他的“战利品”。这会儿小男孩吃起来已悄悄放慢了速度,想必那硬邦邦的馒头干有点噎喉咙。
“嘿!小子,你干麻抢人家东西?”管理员人高马大,说话声音衷气十足,这一吼,几乎镇静了整个船舱,连正在哭泣的晓丫也突然静了下来。
此时,船舱所有人的目光又同时汇集到小男孩的身上。只见那小男孩身上穿了一件脏兮兮、到处是补丁又多处被蹭破的棉袄。从外露的雪白色棉花絮来看,有些破洞定刚弄破不久。一条外罩的裤子很短,裤脚管呈茎条状,随着船的航行左右摆动着……
小男孩完全不顾众人的窥视、议论与指点,似乎也没有听到船舱管理员的一声巨吼,他全神贯注地品尝手中的最后一块美味。也许是刚刚跑了一小段路的原因,他还在喘着气,手似乎在不听使唤地颤抖着。甲板上掉了两小粒碎馒头干削,他全然不顾甲板上的脏尘,抓起来就往嘴里送,然后才慢慢地抬起头,用一种很无辜的眼神,望着那位船舱管理员。
“哦……又是你小子啊。上回就是你偷了人家两块钱,让你给跑了,这回可不能再让你给跑了。”船舱管理员认出了那个小男孩就是不久前偷乘客钱的疑犯,一把揪住了小男孩的衣领,小男孩被他用力地象老鹰抓小鸡似的的提了起来,又重重地甩到了地上,小男孩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管理员推了个背朝面,然后管理员将小男孩的双手扳在背部,绳子死死绕了两圈,绑了起来。
小男孩的两只手由于经脉压迫的缘故,手心内皮肤的表面红里透着紫,象半朵菊花垂在背后。小男孩自始至终没有一点反抗的迹象,也许他早已有了这样结果的心理准备。
“走,跟我走一趟,再不老实,送你到少管所去。”管理员一边推着小男孩,扭送着他往办公室的方向走,一边嘴里呵斥着。
“等一下。”这时,钱郁英从晓惠的手里又拿下两片馒头干来到小男孩和管理员的面前,她蹲下身子,用那只裂了口子的手摸了摸小男孩的脑袋,问他:“孩子,你几岁了?”
小男孩看了看钱郁英,虽然钱郁英戴着一副眼镜,但透过这副眼镜,他看到了眼前这位阿姨温柔、慈祥而明亮的眼神,那多么象千百次在梦中他见到的妈妈的眼神啊!
“我……八岁。”这是小男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显得有些羞涩与惭愧,眼神一下子又转移到脚下,他感到内疚,无法原谅自己,自己怎么会从眼前这位善良的阿姨那边下手,抢她们的东西吃。
“你爸爸、妈妈呢?”钱郁英是一位母亲,她深知小孩子学坏了,大人的心里该有多难受呀。于是她用温柔而缓和的声音问道。
小男孩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怎么?你爸爸、妈妈没在你身边吗?”钱郁英继续询问着小男孩。
“我不知道。”小男孩没一点底气地回答,“是奶奶带大了我,现在奶奶死了,我就没有亲人了。”他的眼角闪烁着泪光,但是并没有完全流下来,他强烈抑制着自己的眼泪,那是因为,奶奶在临终前曾告诉过他:“男孩子是不许哭的。”
或许是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流过无数次泪了,如今已有些麻木,小男孩不想为了奶奶的离去再伤心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