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休哥将大刀插入刀鞘,从背上摘下弓箭,一支翎箭呼啸而出。耶律彪等人也都随即找准了目标,数十支羽簇一起跟着射了过去。
赵光义终于意识到大势已去,梦想破灭,上马准备逃跑。就在他翻身上马的瞬间,两支锋利的簇矢嗖嗖飞来,射中了他的大腿和屁股。赵光义“哎呦”一声滚鞍落马,与此同时那匹高大的御马也中了一箭,扑地倒在地上。
潘美大叫:“御医!快找御医!”
赵光义大喝道:“狗屁御医,来不及了,你给朕拔出来!”
潘美在战场上没有少干过这种事,但是给皇帝拔箭还是第一次。他看了看,腿上的一支箭没入身体不深,另一支屁股上的却进去足有五寸。头顶上箭簇嗖嗖飞过,护卫的士兵一个个倒下。他顾不了许多了,一手按住皇帝的身子,一手握住箭杆,咬牙猛地一拔,鲜血汩汩而出,皇袍顿时半边鲜红。赵光义大叫一声昏了过去。潘美扯下一片自己的衣袍,草草包扎起来。
白进超抱起皇帝要把他放上马背,一边道:
“陛下,忍着点,先冲出去再说。”
“去找头驴子!陛下经不起颠簸。”潘美急吼吼道。
御前护卫有的逃跑有的战死,已经有一大半不见了,还剩下一千余名忠心耿耿的勇士在和冲过来的敌人搏斗。留下将士们继续抵抗,赵光义带着一百多卫兵和亲信落荒而逃。一队人骑着马,中间扈拥着一头驴子,淹没在昏暗的夜色和涛涛的溃兵潮水中。
耶律休哥和他的麾下与御前护卫们激烈搏斗,先用弓箭,后来冲到近前白刃冲刺,护卫们倒下得越来越多,这时他们才发现皇帝已经逃跑。
“追!”
休哥撇下宋营中负隅顽抗的残兵双腿猛夹马腹,朝着大营的南门冲去。
“大哥,你受伤了!我们去追,你留下!你听南京正在庆祝胜利,是你救了南京,你带些人进城,他们一定开城欢迎。”耶律彪追随在他的身后大声道。
不远处的南京城城头上鼓乐喧天旌旗摇动,士兵和市民们高声呐喊为追兵助威。红日落入燕山之外,城楼上挂着一牙清亮的新月。
激战中耶律休哥身上中了三箭,一箭射在大腿上,还有两箭伤在在肩上。箭矢都被他自己拔了出来。耶律彪一喊他才发现,胯下已经是黏糊糊的一大片,坐骑仿佛变成了赤血马;将衣服湿透的不是汗水而是鲜血。经他的提醒,休哥忽然感到肩膀和腿上疼得钻心。疼痛可以忍受,可是失血过多,身子一阵阵发虚,嗓子里面冒凉气,他知道再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昏倒。
“帮我包一下,找辆车,我和你们一起追!”
选锋中有人受过急救训练,过来给休哥包扎。等到伤口处理好了,耶律彪正好驾着一辆从逃兵手里夺来的马车过来。马车没有篷,只有一块底板,上面铺了一层稻草。
“阿彪,你也受伤了。”选锋队长身上衣衫褴褛,到处都是血。
“不要紧,都是别人的血。”耶律彪其实受了很多处伤,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只是都不太重。
“转普,你去通知各军指挥,命他们继续追杀,不能便宜了这些强盗。一定要找到狗皇帝,不论死的活的,找到了就是第一功。”
“是!”选锋副队长带着一队人马去向四散作战的指挥们传达命令。
“可惜就差一步,让那贼狗头逃了!这会儿这么乱,到哪去找。”耶律彪驾着马车扭回头说道,休哥卧在稻草上。
“让弟兄们多点火把,举起帅旗,只要敌人知道我们还在追杀,吓也吓死他们。抓不到狗皇帝不要紧,南京救下了就是胜利。”
“应该包抄驴日的,让他们统统有来无回。就让他们这样跑了,真是太便宜了。”
“打了半天都没力气了,想要围歼是做不到了。不过这笔账早晚是要算的,任谁也不会将强盗礼送出境就算完事。”
赵光义一行狼狈而窜,一夜不停地疾行了两百多里。他们本想一口气跑回宋国境内,可是所有的人都累的实在支撑不住了,不得不停了下来,想找一处隐蔽的地方暂作休息。这时天色已经大亮,东方一轮红日正在高高升起,平原大地沐浴着五彩阳光,气温迅速升高热浪滚滚而来。人们赫然发现前方不远有一座黑沉沉的军寨。
“那是什么地方?”潘美沉声问道。
随扈的官员七零八落,有的压根就没有跟上,有的路上跑散,当然也有的很多路上新收拢的。现在潘美成了主事的大臣。
“那是金台顿。”一名熟悉这一带地理的武将说道。
潘美这才知道,他们已经越过涿州、歧沟关,来到界河之滨。不久他派出去的探马跑过来报告:
“金台顿还是我军的人马在驻守,已经打开寨门,恭迎皇上。”
金台顿在涿州城南六十里。从宋境进入辽国要走歧沟关一线,第一站便是金台顿。从这里向北三十里是歧沟关。再北三十里便是涿州。这一带从太行山发源的河流众多,像树的枝杈一样从西北高地流向东南平原,逐渐汇合,比较大的河流有易水、南拒马河、北拒马河。南拒马河是界河,金台顿就是这条界河边北岸的一个小村庄。当年燕昭王为报齐国吞并国土之耻,广招天下贤士,在这里修筑一座黄金台。所谓黄金台,就是一片豪华府邸,专门接待跨过易水北投燕国的豪杰贤士。随着岁月流逝,黄金台逐渐变成了村庄。辽国在村头设了一处顿所,所谓顿,就是比驿站更低一级的打尖歇脚之处。这处顿所和村庄便都被称为金台顿。
十八天前,宋军就是从这里浩浩荡荡进入辽国。六月十九日进驻金台顿,二十日便叩破歧沟关。那时就在这里修筑了临时的行营,用沟壕鹿角将整个村子和方圆数十里的地方围了起来。还在村中用每人二两银子的赏格招募了上百名降民作为乡导。现在潘美急于寻找的不是向导而是医生。他们一路没有找到逃散的御医。在炎热的夏夜颠簸了好几个时辰,不知道皇帝的伤成了什么样子。单从皇帝一路不停大声呻吟几次疼得昏迷就知道事情不妙。
好不容易找来一个乡间医生,老头满脸皱纹,目光浑浊,听说给皇帝疗伤吓得连连摇手腿肚子发抖。潘美安慰他道:
“不要怕,不要你动刀动剪,只要处理干净包扎稳妥就行。你就当是普通病人,放手去做。”
老头想逃,但见周围卫士手持刀剑凶神恶煞,只好硬着头皮照他说的做。洗净了手,颤巍巍解开包扎伤口的血布,一股腥臭味扑鼻而来,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他哆哆嗦嗦用干净的布沾去脓血,伤口深处留着箭头上的污垢,老头只能用洗干净的小刀去挖。
“哎呦!狗东西!混蛋!笨蛋!王八蛋!****祖宗!御医!御医在哪!来人啊!救朕!……”赵光义疼得破口大骂。要不是两名膀大腰圆的卫士按住,他就要蹦起来了。
潘美摇头苦笑,用眼色命老乡医继续。这个皇帝原本就是乱世豪杰,他的父亲赵弘殷一辈子只会打打杀杀,他和哥哥赵匡胤也自幼沙场滚打,其实就是大字识不了几个的粗鄙武夫。当了皇帝之后才学习斯文,平时装得雍容儒雅,到了这会儿什么都顾不上了,露出的才是本来面目。但他自己也是一介武夫,倒也见怪不怪。
好不容易包扎完了,老乡医连吓带累都快要瘫了,赵光义的脸上鼻涕眼泪汗水开了花。侍卫想给他洗脸,他却趴着大叫:
“滚,都给朕滚出去!”
人们都退了出去,赵光义趴在木板床上大哭起来。他总算还没有忘记自己是皇帝,外面都是臣子。他不敢放声大恸,只能紧紧咬住刚才塞在嘴里的那块布,闷闷地呜咽,哭得浑身乱抖,眼泪哗哗地流到床板上。
他想起,十八天前的六月十九日,第一次来到这个金台顿,那时是何等的威风八面豪情万丈,以为幽燕已经成为自己皇冠上一颗最耀眼的明珠。没想到十几万大军全军覆没,自己孤身骑驴而逃,还受了这么重的伤。仅仅十几天,那个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皇帝就变成了屁股开花趴在这里的可怜虫。大臣们都会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他们心里却不会这样想。狗东西契丹人也不会这样想。当初明明已经收复河东,大胜凯旋,却一意孤行不顾众人反对一定要锦上添花再取幽燕,结果变成天下笑柄,连太原的辉煌也暗淡无光。他恨不能时光倒转,恨不能扇自己的耳光,恨不能来一场洪水让全世界的人通通死光。
他哭着哭着哭累了,趴在床上昏睡过去。一夜劳顿之后困意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
“皇上,皇上,阎承翰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潘美的声音将他惊醒。
他还困得昏天黑地,想让这个老东西滚出去。可是抬头看见望向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和焦灼,他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时任入內供奉官的阎承翰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这次出征专门负责传达军令,掌握皇帝与从征各军的联络。宋军十几万大军各部目前的状况是赵光义眼下最关心的一件事。
“陛下,随征的军队差不多都撤到涿州以南了,除去战殁、投降、逃跑和失去联络的,应该还有七八万人撤了回来。”大太监小心翼翼地说。这话很难出口,但是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让皇帝了解事实。他不敢隐瞒,如实说道。
宋军此次共动用了约十五万兵马,这样说起来折损了将近一半。
“让将帅们都来见朕。”赵光义命道。
“恐,恐怕现在来不了。”阎公公吞吞吐吐。
“为什么?!”皇帝提高了声音,难道这些狗东西见到如此惨败就胆敢藐视天子不成,他的心里暴怒。
“在这里,金台顿,只收拢了两万人马。还有五万多人都在涿州。”阎公公偷眼看着皇帝低垂的脸。
“涿州!涿州还在我们手里?”赵光义大为诧异。
昨晚辽军的追兵到了涿洲城下已经人困马乏,没有来得及收复这座城镇就收了兵。也许今天或明天等他们休整一番之后就会来攻,可是直到现在涿州还在宋军手中。
赵光义没有想到今早完全可以少跑六十里,逃进涿州。可以早些治疗伤口。那里就是没有御医也会有军医,比这里的蠢笨乡医不知强多少。而且要是自己在那里现在就可以召集会议,发号施令了。
赵光义是一个多疑的人,想到这里他立刻怀疑起来:那里居然有五万多人,听起来大部分的朝臣和将领都在。皇帝不在,那些人聚在一起会干什么?为什么昨夜他们不出去四下寻驾、迎驾?为什么他们知道皇帝在此不火速奔来金台顿?想到那些人一直对伐燕有异议,现在证明他们是对的,他们一定在发牢骚吐怨气。说不定还会有人乘机聚众谋反!阎承翰的口气中似乎有什么隐瞒!
他越想越躺不住。噌地翻身坐起,“啊呀”一声大叫,伤口疼得他又重重趴下。
“都有谁在那里?他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