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众臣不知道是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想看一贯鼓吹和平的皇帝和北枢密的笑话,都沉默不语。耶律贤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
“燕王,现在该怎么办?”
“陛下,不用担心。宋人师出无名,不宣而战,是逆天行事的不义之师,必失民心天意,必败无疑。”韩匡嗣道。
众人正听得摇头,忽然有人大声说道:
“不要再说这些没用的屁话糊弄朝廷。宋贼横扫西蜀江南北汉,吞并了半个天下,还说什么不义之师必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要是这些狗屁天理人心能够灭贼,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惯装聋作哑的吴王耶律稍。只见老王爷本来油光满面的一张脸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涨成一个紫茄子。冀王战死之后,宗室亲贵所剩寥寥。耶律稍已经五十五岁,是目前所剩近枝宗室中年纪最长的一个。太平盛世里他装糊涂享清福,当侵略强盗进了家门,祖宗江山受到威胁,他立即想到自己是耶律皇族的子孙。从一听到宋军过了涿州,那一双细长的小眼睛就瞪得溜圆,现在其中正燃烧着怒火。他的心里一直对姓韩的横行朝廷充满愤怒。五年前他曾经和耶律喜隐联手反对韩匡嗣与宋人密议和约,皇帝偏袒宠佞,他们被打得大败。耶律喜隐因此被夺爵。那口气至今没出。他想,现在看来宋王一点没错,姓韩的就是在卖国求荣养痈为患,酿成如今大祸的罪魁祸首正是此人。现在终于到了算账的时候。
韩匡嗣冷不防被吴王当面顶撞,这种事好久都没有过了,他的脸上像挨了一巴掌似地火辣辣的。可是几份军报的确证明了自己判断失误,而那些认定战争不会发生的话又是大言煌煌当着众人说的,所以无法理直气壮地驳回这个来者不善的老王爷。于是只好装作大度地不理他,接着说道:
“本王不是说空话,而是现在必须有信心。虽说兵贵神速,可是赵光义让士兵连续作战加上千里奔袭疲于奔命,乃是用兵大忌。按照军报所说,宋军十九日离开金台顿,二十日下易州,二十一下涿州,两天行二百里,还不算劝降和打仗的时间,军队必定疲惫不堪,到了南京城下也就成了强弩之末。南京有两万多卫戍军,外围的军队如果能够集聚入城,就能有五万兵马。加上南京城高墙厚,一定能够挡住侵略强盗,保住南京不失。臣子德让现在城中权知留守事,必能尽忠王事,全力抗敌,坚守到底。大辽强兵数十万,契丹铁骑天下无敌,只要援兵一到,那时内外合击,定能打败宋军。“
他算的兵力是常年驻守南京的汉军和各部族的军队。契丹从石敬瑭手上接收幽云十六州时,便同时接收了山前山后各八营汉军。汉军和契丹的全民皆兵随时集结不同,是吃兵粮拿军饷的雇佣军,而且都是父死子继,世代为伍。为了稳定汉地的局面,朝廷继承了这种兵制,这也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既符合朝廷“以汉治汉”的基本国策,又能避免当兵的失业作乱。山后八军驻扎燕山以西,山前八军驻南京和周边。一军的编制大致相当于十个指挥,有四千人左右。实际由于汉人歧视从军,兵源不足,减员之后补充不上,加上当官的必吃空饷,能有五六成就算不错。八营汉军其实只有不到二万人马。南京道还有和汉军数量相当的契丹、奚、渤海等部族军。但南京道其他州县和边防线上也要部署兵力,能够集结到城中的最多只有两万。
耶律沙见吴王站出来说话,也终于忍不住伸长脖子大声叫道:
“援军!援军在哪里?现在才想起来调兵!老夫想问燕王,调集援兵需要多久,南京能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等援兵到了,南京城头上不知是不是还插着辽旗!皇上,末将虽老,还能杀敌。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老夫这就去南京杀了姓赵的老狗,给冀王和德里他们报仇!”
“老将军别着急。匡嗣难道不想马上去救南京?犬子还在城里呢。不过现在大营中的兵力有限,扈拥圣驾的两万御林军不能动。这里才是大辽的根本重地,只要皇上在,御营在,最后胜利终归属于大辽!”
“放屁!皇上,事到如今本王不能不说心里话了。刚才讨论白马岭的功过都是他娘的狗屁胡扯。是谁说宋人不会攻打河东?为什么不追究决策错误的责任。要是早几年听了宋王的,主动出击攻打河北,现在北汉还在。左右成犄角之势,赵光义那狗东西又岂敢侵略大辽!刚刚又是谁在说赵狗头不敢侵辽!如此胡说八道满口昏话是愚蠢还是通敌,这才应该好好追究。陛下,如今天下危急,不能再任由奸佞占据朝堂祸国殃民。要想打败贼寇,保住南京,先要肃清朝堂。陛下,这些话多少人想说不敢说,如今国家都要亡了,老夫再不说就对不起祖宗!现在的当务之急首先就要撤换枢密使,换忠心能干的人来主持朝政替皇上分忧!还要立即派人去南京传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守将守军必须死守,人在城在,谁要是敢投降或逃跑,就杀他全家!”
一番话说得满堂惊悚,王公大臣们没想到平时颟邗糊涂的老王爷发起威来如此凌厉,有的胆战心惊,有的热血沸腾,也有的幸灾乐祸。
韩匡嗣已是气得浑身哆嗦,他指着吴王斥道:“大敌当前,王爷要挑起内乱瓦解朝廷吗!这才是助敌通敌!争取和平有什么错,人人都享受了安逸,赚足了的银子,王爷身上穿的,家里用的,那一样不是和平通商所得,现在才想起后悔了吗!如今宋贼兴无名之师,是他们丧心病狂利令智昏,不是朝廷的错。大敌当前,正应该同仇敌忾,王爷反到先窝里反起来。到底谁是敌人,是老夫还是赵光义?颠倒敌我,才是真正的祸国殃民!王爷说南京守臣都要与城池共存亡,这正是老夫说过的话。王爷喊着要打要杀寒了前线将士的心才是自毁长城。王爷要是有这份勇气,干什么不去前线杀贼。陛下,臣愿以阖家上下百口的性命担保,南京绝不会投降!就是城破人亡玉石俱焚,臣子德让也不会后退一步!”
“朕相信韩德让。”皇帝说道。
其实他的心里想的正相反。和平时期用汉人出镇南京是为了方便和南方的往来交涉,更重要的是汉人善主财计,南京的财赋所得,占到国库收入的一半以上。无论是通榷贸易,还是耕织征税,由汉官管理都能事半功倍。所以自打得了幽云十六州,就实行了北南两面官制,由汉人管理汉人旧地。虽然有时也用契丹人,但都不是刻意而为。但南京又是边境前线,和平时期汉人主掌地方军政顺理成章,一到战争爆发,就显出问题。柴荣入侵时汉官纷纷投降,给朝廷敲了警钟。可是因为战争很快结束,穆宗又怠忽政事,所以没有做出根本的调整。本朝一直太平无事,这件事也被忽略了。他现在很担心,在南京城里现在没有一个人能够制约韩德让。几年前,韩匡嗣出任南京留守,统军使便是他的弟弟韩匡美,后来匡美病死了,朝廷派了契丹武将萧讨古任统军使。可是根据军报,涿州城外的一战就是萧讨古和耶律奚底打的,战败之后他们就退往南京城外的北面大清河一线。所以目下城中只有韩德让一人身兼军民两政。虽然他和皇后早就不把韩氏一门看作汉人,甚至让国舅萧隗因娶了韩匡嗣的女儿为正妻。可是在这个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他不能没有担心。
皇帝接着又说:“都不要吵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朝廷上下要齐心协力才能渡过眼下的难关。枢密院立即发布命令,按照兵册籍括全国兵马;在大军集合之前,耶律斜轸,你先带一万兵马驰援南京。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诸位爱卿都冷静想一想拯救危局的办法,明天接着再议。”
皇帝匆匆宣布散朝。他的头疼得要炸了,尽管事情还没有说完,会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没有缓和,他也再坐不下去了。现在他想得起来能够调动的只有耶律斜轸的五院部五千兵马。白马岭之战这支军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正好派上用场。耶律沙嚷着要上前线,可是他的部下军队,在白马岭一战打得稀里哗啦,伤亡之外所剩不足十之三四。这些残兵败将也都暂时交给耶律斜轸才将将凑足一万之数。
“耶律斜轸留下,朕有话要交待。”众人正在鱼贯退出议事大帐,耶律贤叫住南院大王。韩匡嗣见没有留自己,只好跟着众人讪讪而退。
“韩隐,”皇帝难得地叫着斜轸的字,清瘦惨白的脸上一副不堪重负的痛苦表情:“你这次去南京,不是为了去和宋军打仗,这点人马太少了。朕是要你去办一件事。”耶律贤忍着头疼欲裂说道。
“陛下尽管下令,臣一定尽忠王事,不辱使命。”斜轸见皇帝连宠冠天下的北枢密都避开,单独留下他如此郑重其事地托付事情,顿感倍受恩宠和无上荣幸,一脸凝重地躬身行礼道。他的心里又满是疑惑,皇帝的态度和做法既不像是要交待救援的军事安排,这不是皇帝的长项,也不像是要对出征将领加以勉励,那就用不着像这样神神秘秘。
“你现在就去准备一下尽快出发。每人配三匹好马,换马不换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南京。朕命耶律学古和你同去,他是去南京担任权马步军都指挥使。你们必须在那座城被围死之前到达。你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学古和五千人马护送进去。易州、涿州丢得太令人痛心了,南京无论如何不能有失。不是朕对里面的守臣不信任,而是因为现在是非常时期,朕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南京绝不能成为下一个易州、涿州,你懂吗?”
斜轸悚然而惊。原来皇帝刚才在朝会上看似浑浑噩噩半睡半醒,脑子里却在转着这么幽深的主意。耶律学古出身皇族,是耶律阿保机的三伯父耶律释鲁的四世孙。他的父亲耶律洼对辽世宗,即耶律贤的父皇,有着策立之功。他的爷爷绾思是释鲁的庶子。学古聪颖好学,精通契丹文和汉文,甚至会做汉诗,深得当今天子的看重,现任御盏郎君,即是皇帝身边的亲从侍卫。此时此刻,无论如何都要把这样一个人派进南京,而且是让他去总揽兵权,说明皇帝对汉人的信任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即便是对视为心腹的韩家人都要使出如此手段,也可见皇帝对局势的悲观。斜轸想,也许正是刚才对北枢密敢于提出异议,才使得皇帝对自己另眼相看。郑重地朝皇帝再拜说道:
“臣听懂了。请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辱使命。如果南京被围,就是上天入地臣也把人送进去。”
“还有,事情紧急,朕在你原有的部属之外将南府宰相剩余的人也交给你,但加起来也只能凑齐一万军队。学古带五千精锐进城,然后你要率领其余的人赶到燕山古北口松亭一线,和奚底、讨古两军会合。整顿兵马,见机行事。宋人现在正在势头上,要是攻打太原的大军全数过来,应该不少于十万。你们所有各部加起来大概只有四万多人,所以现在不能硬拼。朕这里尽快调集援兵与你们会合。等到宋军兵疲师老,定会有机会取胜。有一句话,你要记在心里:万一南京有变,不论是内部出事还是城被攻破,你们都要死死守住燕山。那里是大辽的最后一道防线!”
皇帝不仅对南京城中的人事想得透彻,对整个战局也有清醒认识。到底是坐了十年龙庭的天子,斜轸想。他的高祖和太祖皇帝的祖父是亲兄弟,祖父耶律曷鲁是太祖最亲密的战友,一起打下契丹天下,始终忠心耿耿追随太祖左右。所谓板荡识英雄,烈火见真金,皇帝在此危难时刻只有对最可靠的契丹族人才会有全心全意的信任。他的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皇帝身子孱弱,但愿不要被大厦将倾的重负压垮。现在朝中能帮皇帝的人几乎没有:北枢密庸碌无能,宗室只知内讧,武将粗鄙鲁莽,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人能够帮助天子支撑危局。要是皇帝这时发了病,有个三长两短,那才是大辽的灭顶之灾。他不住地重重点头。对于皇帝的信任,他恨不能把心都掏出来,千言万语并做一句话:
“臣誓死效忠皇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陛下要保重龙体,大辽的天下都在陛下一人身上。”
耶律斜轸和耶律学古率领一万兵马以急行军的速度一路疾行,五百里路走了两天,于二十五日傍晚前来到南京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