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陈哥泪流满面大声叫道，说不出话来。
“瞧你这点出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劝你不听的时候，从府里偷跑出去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过会有今天吗？现在证据落在别人手里，谁也救不了你。要是个男子汉就挺起胸来，不要将全家人都拖下水。”平王一扫平日的委顿神色，声色俱厉地瞪着儿子，眼睛里冒着能把人烤焦的火。
面对东京道暗流汹涌的渤海复国运动，身为留守的耶律隆先表面上一直是严厉镇压。虽然他暗中做了不少姑息纵容的事，但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东京留守任上八年，他还从来没有露出破绽，让人抓住把柄。隆先有意显得未老先衰糊涂顢顸，正是为了遮人耳目。他知道以自己的亲王身份，站在高处为那些激流中的亡命之徒遮风挡雨比直接投入进去作用大得多。可是年轻无知热血沸腾的儿子却挺身站到激流的潮头，还和别人一样以为父王自私怯懦。陈哥曾带人来府上游说父王造反，被隆先骂得狗血喷头。为了阻止儿子的鲁莽行为，隆先不知道多少次严厉惩罚并将他禁锢起来，但是都没有作用。
“父王！您去求求皇上。皇上仁慈，他终究是儿子的堂兄弟。只要不死，儿子愿意做一个平民布衣。”隆先跪行几步，抱住父亲的腿。
想到死和将要面临的酷刑，什么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誓言都飞到天外去了。原来在众星捧月中升腾起来的英雄气概也都烟消云散。平王和世宗皇帝是同父异母兄弟，陈哥和当今天子是第二代的堂兄弟。陈哥和耶律贤年纪相仿，比天子小三岁。在穆宗当政的近二十年时间里，他们都是让国皇帝一系受忌惮冷落的子孙，之间并没有什么差距，称兄道弟一起长大，关系还算不错。只是耶律贤登基之后他们之间才有了天壤之别。但毕竟血缘不远。要是犯了其他罪，以天子堂弟这样的身份，他完全可以获得从轻发落甚至免于责罚。然而谋逆大罪十恶不赦，就是皇帝的亲弟弟也难以赦免，不要说堂弟还是堂庶弟了。可是快要淹死之人，就是一棵稻草他也不想放过。
一个妇人挣脱仆人的阻拦，嚎啕大哭着扑上来抱住陈哥。刚才那声哀嚎就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她是陈哥的生母，平王侧妃萧氏。
“王爷，放他一条生路吧，他是你的亲生儿子！让他从后门逃走，妾身求你了！妾身愿意替他去死，一切都是我的错，陈哥还小他不懂事，我替他去死。”萧氏跪在儿子身边哭着哀求。其实现在还是有机会逃掉的，以东京留守府的阔大，前来办差的官兵不可能围得点水不漏。
“屁话！还不把她拖下去！”平王凶巴巴地命令下人。又朝妻妾儿女们吼道：“全都回去，老老实实呆着，不许乱说话。否则大家一起完蛋！”
萧氏突然疯了似地朝隆先扑了上来，长长的指甲在老王爷的脸上抓出两道血痕。她大声哭骂道：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为什么不是你去死！儿子死了，你还有什么脸活下去！要不是你，那些逆贼能有今天，儿子会走这条路……”
“啪”的一声脆响，萧氏顿时没有了声音，用手捂住脸倒在地上。
“娘！”陈哥一声哀叫，抱住母亲。母子俩抱头痛哭起来。
下人们上来生拉硬拽地将萧氏拖走。
“我不活了！要死大家一起死！”萧氏蹬着脚嘶喊。
平王紧抿着嘴唇，眼光森冷的看着萧氏被拖走。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站在那里的管家立刻走了过来，他脸色铁青地小声说道：
“派人跟过去，不要让她害了全家。”
管家浑身一个激灵，立刻明白了，点了点头。
萧氏的脖子被管家粗大的手指卡住，哭骂声停止了。在渐渐远去的意识中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再过三年她就五十岁了，从十六岁来到这个家里，她的大半生都是在耶律隆先身边度过的。她出身于国舅族的一个疏枝。世宗皇帝在位时嫁给耶律隆先做侧妻。当时这是一门令人羡慕的好姻缘，本以为嫁给当朝天子的弟弟可以长享荣华。没想到世宗皇帝短命，皇位还没有坐热就被杀死了。接着登基的是世宗的堂弟耶律璟。这位昏庸残暴的穆宗皇帝在龙椅上足足坐了十八年，让耶律隆先十八年的青春年华消逝在潦倒落魄之中，她也陪着耗尽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她嫁过来时婆婆大氏还在，就是那个嫁给太子耶律倍的渤海皇族女子。据说她和渤海的亡国之君大諲譔有着同一个曾祖父。大氏是一个沉默寡言从来没有露出过笑容的女人。萧氏曾想，无论谁在她的遭遇下也不会笑得出来。她十五岁时遭逢国破家亡，父母长兄抵抗侵略战死沙场，她作为战利品被送给征服者。因为年轻漂亮，被选入宫中，分配给当时的太子耶律倍。她赤手空拳只能屈服于命运。成为耶律倍的王妃不久生下了耶律隆先。再不久，她就被丈夫抛弃。耶律倍失去皇位继承权，带着新欢高美人浮海而去。终其一生再没有回到故土，也没有再见他留下的家人。当时耶律隆先还在襁褓之中。她和耶律倍之间没有爱情，连夫妻感情也谈不上，有的只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也许那里面充满着仇恨。耶律倍出走之后，太后和太宗皇帝也许是由于心中有愧，并没有给他扣上叛国投敌的罪名。他留在国中的王后嫔妃和子女们也没有因此受到株连。他的王后还奉旨继续主政东丹国整整十年。耶律倍的嫔妃儿女虽然受到冷落和猜忌，但终究得到了平安和衣食无忧。大氏和耶律隆先在太宗在位的整整二十年里，像孤儿寡母一样相依为命。大氏活到四十岁，守护着唯一的儿子长大成人、直到他结婚生子之后才郁郁而终。
萧氏曾想，在丈夫成长的二十多年里，他除了在刚出生不懂事的时候也许见过父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受到皇族子弟应有的教育，抚养教导他长大的母亲会教给他什么呢？是对父族的忠诚还是仇恨？也许她不希望最亲的亲人一生都在父族母族之间撕裂的痛苦中度过，但是她也不会希望唯一的儿子将母族的国恨家仇像蜘蛛网一样轻轻抹去。萧氏明明看到在丈夫与世无争顢顸愚鲁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并不安分的心。
三年前燕颇叛乱，手上握有两万军队的东京留守竟然对付不了区区两千多叛军。还是朝廷加派军队才将乱兵占据的黄龙府攻下来。城破之时，贼首燕颇率领上千部下成功逃脱，仓皇之中还能席卷满城财货而去。要是没有官军的网开一面，这样的事情难以想象。而被捕获余党的处置更是毫无法度。按理他们应该全部被毫不留情地处死。可是平王把罪责归咎于都监张琚的欺凌苛待，将叛乱说成是被逼造反。并极力劝说朝廷为了东京的安定宽待投降的叛军。最后朝廷罚他们为重建通州城服劳役，不但不死，连流放都免了。这些事情看在别人眼里是平王顢顸无能。可是萧氏知道，那是出于血浓于水的同情甚至是姑息纵容。
萧氏的心里充满不甘。耶律隆先的原配正妻没有熬到出头之日就死了，当耶律贤夺取皇位，耶律隆先被封为平王要立王妃的时候，她自己和所有人都认为应该是将她这个共患难的侧妻扶正。没想到丈夫却续娶了一位年轻的萧姓王妃，只给了她一个侧妃的名号。这让她颜面扫地心生毒怨。她只生了陈哥这一个儿子，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子。萧氏自己是血统纯正的契丹人，可是她的儿子却有着四分之一的渤海血统。但那仅仅是四分之一，要不是平王姑息渤海余孽，他们就不会心存妄想，更不会来勾引利用陈哥。丈夫自己躲在幕后，却让儿子误入歧途。到了出事的时候，他完全可以放儿子逃走，朝廷再怎么追究，做父王的也不过是削爵撤职。可是老家伙却逼着儿子去送死，还要让儿子往自己的身上泼脏水来洗白他的王冠。真正该死的不是年轻无知的儿子，而是披着王爷人皮一肚子阴谋的耶律隆先老贼！
可是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了，她和她最疼爱的儿子很快就会到另外一个世界相聚。
隆先让人将吓瘫了的陈哥五花大绑起来，走到前院，命人打开留守府的黑漆大门。
门外黑压压地站满了官兵，人群中间簇拥着一名气宇轩昂丰神俊逸的紫袍高官。“卑鄙无耻的汉狗！”平王心里骂道，脸上却不露声色，抬手拱了供拳道：
“原来是燕王。什么事劳动丞相亲自到府。里面请。”
韩匡嗣也拱了拱手，冷着脸说道：“不必了。本人奉旨捉拿叛贼。平王天潢贵胄，在下怕下面的人冒犯，不得不自己来走一趟。还请平王行个方便。”
“不知燕王所说的叛逆是什么人？本王也抓到一名企图不轨的逆子，正准备交给朝廷秉公处置，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韩匡嗣听了这个话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老滑头断尾求生，主动拿了自己的儿子。想必一定是罪名确凿的那个耶律陈哥。扬了扬眉毛道：
“噢，平王大义灭亲，可敬可佩。人在哪里？”
府兵们架着耶律陈哥出来，他吓得说不出话来，腿也软得走不了路，身上用绳子绑得像一只待杀的生猪。韩匡嗣有些不忍看到这个场面，命随来的一名青袍官去认了认，证实无误，就挥了挥手就让带着到外面的囚车里。
“还请平王和在下一起去御营走一趟。有些事皇上可能要亲自向王爷询问。”
“自然，家门不幸，出此逆子，本王也正要去向皇上请罪。”
“那好，请王爷这就和下官一起上路。”
“竟是不给一点准备的时间。狗奴才，欺负到天家骨肉头上！”隆先心里大骂，可是无可奈何。说一句请就算客气了。不然就是五花大绑和儿子一起扔进囚车也是应有之义。虽然怎么想也没有留下自己犯法的把柄，可是要想治罪，一个纵子谋反的罪名无论如何是扣得上的。现在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个圣眷正隆的得志小人。他便不说二话，抬脚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