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要快,如果辽军到时宋军已撤,那可就是引狼入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大同距离代州不过三百里。以最快的飞递送信一天可到,辽军骑兵也只需三四天便可入关。只要不耽误时间就应该来得及。”段举道。
“我这就写信,以六百里加急立即送去大同。不信辽军面对白捡的便宜会不动心。也许他们早就打着同样的主意呢。郭进这个禽兽不如的三姓家奴,这次一定要让他尝些苦头!要是能将他杀了,才真正是大快人心。”刘继文道。
郭进是宋军忻、代一路主帅。他年轻时受汉高祖刘知远的知遇之恩,做过高祖帐下亲兵,曾是汉家的臣子。但是后来附周降宋,接连三次改换门庭。他出身贫贱,以剽悍力大为本钱,为人粗鲁凶悍。投靠赵匡胤后一直驻扎河北镇州担任西山巡检,专门负责西北边防和对付旧主刘汉。每一次宋朝攻打北汉他都是先锋猛将。此次战争开始以来,他负责的忻、代一路战绩最为“显赫”。不仅攻下了太原东面最大的城市寿阳,更是俘获了将近四万百姓。一部分驱赶到南方异地安置,一部分赶不走的就索性和村子一起烧光。这是宋朝皇帝的旨意,说拯救百姓是自欺欺人,实际为的是荡空河东之民,以彻底根除太原的根基。让本来就贫瘠的北汉无粮可吃,无税可征,无民夫可役。无论军事上是胜是负,都能从根本上彻底灭国。北汉原本只有十万多户百姓,他这一役就掳走了近四万口,近一万户。几乎一举扫荡光了太原以北代州以南的全部人口。一路烧杀掳掠,将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白地。所有汉臣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
忻州城外的重重山峦像波涛万顷又像大地脸上的皱褶。白雪铺满山林,朔风在枯树林中呼啸。
“这鬼天气冻死人了。督监,到底是攻城还是撤军?这样呆下去可不是办法,白白消耗粮草不说,士气也要散了。”麾下心腹大将曹力见其他人都不敢出声,小心向主帅郭进发问。
“谁不知道这些!可是没有朝廷的命令,谁又敢动。你们各自约束好士兵,做好进退两个准备。”郭进粗声答道。他治军严厉,杀人不眨眼,但也赏罚分明,在军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威望。
其实郭进的心里比部下更为焦躁。皇上,现在已经是大行皇帝,是他二十年来竭诚效忠的主子。这次在伐汉的五路人马中只有自己这一路是主帅和督监一人兼任,没有给他派监军,表现了对他的格外信任。他也是卯足了全力,一心想要通过此战以灭国之功立下一番丰功伟业,封妻荫子,荣华终老。也不枉了乱世之中效命三朝征战一生的辛劳。他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本想这次对赵皇帝可以一忠到底,用不着再改换门庭了。没想到还是没能改变再次面临改朝换代的命运。
当然这一次他的主子没有改姓,依然姓赵,只是国内的皇位更迭。可是他的感觉却和前几次的改朝换姓差不多。先皇才五十岁就无病暴亡。有流言风传,当夜今上留宿宫中,有人见到烛光斧影,有人听到先皇呼喊:“好做好做。”一切引人遐想。当今天子一直是先皇的左膀右臂,朝中重臣,也是他们这些旧臣所熟知的人。此人心胸狭隘,手段阴狠。他得位不正,肯定会对先帝旧人心怀猜忌。所以在此形势板荡之际,如果不想前功尽弃下场凄惨,他绝不敢轻举妄动。其他几路大军从十月末旬就没有了进一步行动的消息,估计也都是同样惴惴不安,如瞬间被冰冻起来一般不敢擅自行动,都在等待新的朝命。
“大帅,大帅,不好了!北面出现骑兵!”一名小校闯进大帐,一大股冷风在他的身后呼啦啦地钻进帐中。郭进按兵不动,但派出了多路探马侦察敌情,这是其中一路的人。
“慌什么!有什么可怕。看清楚有多少人了吗?”郭进斥道。
他想,一定是代州得到宋帝暴毙的消息乘机出兵,想和忻州守军内外夹击。不禁在心里冷笑,就算宋军现在从老虎变成了猫,那些汉军也不过是些老鼠。想要占他的便宜,那是做梦!
“不,不是,大帅,是契丹人!”
“契丹人?怎么可能!”
郭进一拍帅案,腾地站了起来。几步跨到帐中,一把抓住小校的胸襟。他的脑子忽然白光一闪,怎么不可能是契丹人!汉人向契丹求援他早就知道,契丹人迟迟没有露面,他就忽略了这些北虏会在这个时候发动突然袭击。真是选得好时机!现在再也不能等待命令了。城中守军有辽人壮胆,老鼠也会变得能咬人。内外夹击之下,已经人心动摇的大军闹不好就会被包围吃掉。他甩开大步走出帐外,站到一个阜丘上向北眺望。北面银白色的山峦层叠起伏,寒光四射的太阳将隆起的大地照的亮光晃眼。远处一条崎岖掩映的山间道路上一股黑色洪流像自己的位置奔涌而来。
“撤!”郭进咬牙发出命令。“把辎重粮草都烧了。曹将军,你率一千人马殿后掩护。”
“报,”帐外又响起一声大叫。“忻州城汉军出城列阵了!”
“王八蛋!仗契丹禽兽的势,算什么本事。过几日老子再回来和你们算账。”骂归骂,跑还是要跑。作为一员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可不会意气用事。他立刻跳上战马,率领麾下两万兵马朝东南方向一路撤退。
曹力只觉得浑身冰冷,大帅把殿后的任务交给他实在就是让他去送死。宋军大部分是步兵,怎么跑得过契丹铁骑。要想拖住辽军让大队平安撤退,就是把留下的这些人全都拼完也做不到。可是军令如山,还有督战的执法队在后面,他只能硬着头皮执行。他没有派人去烧辎重粮草,也许辽军见到堆积如山的财富就会知足而止,不会穷寇猛追吧。
辽军很快杀到忻州城下,冀王敌烈骑马站在一座山头之上,望着逃去不远的宋军回头问耶律沙道:
“沙将军,还追不追?”
“王爷,您看宋军的撤退步步为营、阵法不乱,真的追上去必定有一场厮杀。犯不上那么拼命,油水都在这里的军需营中。要功劳,这些殿军的头也足够了。您说如何。”
“说得对,咱们的任务就是解宋军之围。宋军已撤,辽军的损失当然越少越好。”
如血的残阳落入西边的山峦之前忻州城外的战斗已经结束。辽军和忻州城的汉军将敌军殿后的一支人马团团包围,这不是一场战斗,而是挥镰割草般的屠杀。只有一小部分人乘乱逃进大山,带队的首领在卫兵保护下杀出一条血路策马而逃。山坡上则留下了三四百具宋军的尸体。
转眼到了夏天。西山脚下的怀州营地又迎来钠钵大营的千军万马。营中那座著名的清凉殿并非虚有其名。它在一片绿树掩映之中,遥遥正对山上的林中风道,一天到晚都有飒飒清风穿堂而过。打开窗户,可以看到千崖竞秀,万壑争流,听到大海拍岸般的树叶合唱。花香阵阵,蝉鸣不绝,殿中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忘记了刚刚过了夏至就要入暑了。
“留礼寿,快过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萧二嫚对儿子说道。她刚刚向皇后行过礼,被萧燕燕一把拉住。
这是一个八岁大的男孩,个子已经和二嫚的肩膀平齐了,只是略显瘦削。他的眉眼酷似母亲,长得很清秀。眼神中透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安静稳重,有一股天潢贵胄的清贵气象。他双膝跪下,中规中矩地磕了三个头,口中说道:“甥儿留礼寿给皇后娘娘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燕燕笑着,拉着手将他引到跟前。
耶律李胡是耶律倍的亲弟弟,李胡的儿子耶律喜隐便是世宗皇帝耶律璟的堂弟,这样算起来喜隐的儿子留礼寿就应该是皇帝耶律贤也就是萧燕燕的从堂弟。萧二嫚要儿子自称外甥,是从她和萧燕燕这边算的。燕燕也乐得如此,免得还得管亲姐姐叫堂婶。皇族中的关系就是这样缠绕不清,怎么论全看当事人的地位和心情。
“最近在做什么?读了什么书?还是学了新的武艺?”
“回禀娘娘,读了契丹文和汉文的蒙学课本,练习了骑马射箭。”
“乖,等有时间我要好好看看你的本事,也要你和文殊奴他们比一比。现在我要和你娘说话,让嬷嬷带你去到处逛逛,看文殊奴他们在干什么,一起玩去吧。”燕燕摩挲着留礼寿的光头,轻轻推开他说道。
“燕燕,我那里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几块玉佩送给哥儿姐儿们随便戴着玩吧。”
等儿子跟着奴婢出去了。二嫚将拿在手里的一个锦盒摆在桌上。打开盒盖,里面放着四块上好的羊脂玉佩。
“二姐,你这是做什么。我知道你现在日子过得艰难,何必要多这份礼。咱们姐妹之间用不着这些的。”燕燕说着,但是也没有真的拒绝。待会多回送些东西就是了,她心里很同情和可怜这个姐姐。
自从耶律喜隐夺了王爵贬为庶人,便没有了俸禄,收入只有他有份的土地上产生的不多一点收益。喜隐豪阔惯了,家里姬妾成群。嫡出的儿女虽然只有留礼寿一人,可是庶生的子女却还有七八个。奴婢仆佣减了很多也还留下一百多人。他软禁居住的上京的宅子有十几重院落,单是打扫维修就要不少的银子。花用不足就变卖府中的珠宝古董,连二嫚的陪嫁也都拿来当的当卖的卖。仗着家底厚,二嫚的陪嫁丰厚,总算还能勉强维持。但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燕燕你不要嫌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现在不比从前,也只有这些拿不出手的小东西了。”二嫚说着眼眶有些发红。
“二姐你放心,只要姐夫他能安分守己,过几日复了他的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只是怕他性子难改,再要闹出什么乱子,反倒不如就这样呆着。”
燕燕说得是真心话。这个耶律喜隐心比天高,命却不济。大横帐里只有他这一枝没有做过龙椅。为此留下一个心病,总想要试着过把皇帝瘾。一直软禁着或许还能平安终老,一旦复了王爵只怕又会旧病复发,到时候就连现在的日子也不会有了。
“燕燕,他吃了这么多亏不会再不知悔改。现在这样下去只怕憋出病来,也就活不了多久了。看在太祖爷的分上,还请你和皇上原谅他一次,我会好好看着他的。”二嫚可怜兮兮地求道。
燕燕心里苦笑,耶律喜隐哪是能听人劝的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姐这般软弱能让他不欺上头来全凭了自己这点面子。耶律喜隐让二嫚来求情已经好多次了,这也就是她不愿意见二嫚的原因。今天见面是想给二姐一个面子,夺爵两年多了,也许可以饶他一饶。可是这真的是对他们夫妇好吗?燕燕并没有把握。她叹了口气,又笑着拉过二嫚的手说道:
“二姐,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个人算了。原来是父亲不好,没有选对人。可你现在还不到三十岁,完全可以离婚。就凭你的身份和人品,不愁没有王公贵胄排起队来求亲呢。也免得将来他再胡闹连累你受苦。就连我这个当妹妹的也不好办。”
“是我命苦,不怨别人。我对那个冤家已经没有什么想头。我只是心疼留礼寿。再怎么说他也是太祖爷的嫡重孙,除了皇上和燕燕你们这一枝,有这个身份的只有留礼寿一个了。我要是走了他怎么办?”二嫚掏出丝帕抹了下眼角。
要是改嫁,留礼寿按说应该留在夫家,这样一来母子分离,二嫚肯定受不了。她要是想带走儿子,凭着皇后的势力,夫家是留不住的。可是留礼寿的大横帐嫡系子孙的贵重身份就没有了。这种至尊的血统绝不是任何富贵可以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