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一位宋国官员走进来，店中正在忙碌的伙计愣了一下，随即便陪笑迎过来，大声招呼着奉茶摆果子，另一个伙计则一溜烟进了后面去找老板。
“官人大驾光临，小店不胜荣幸。”一个又瘦又高的中年男子满脸笑容地拱着手走了出来。他身穿天青色暗花缎面夹袍，套一件银鼠出锋短褂。面色红润，年纪大约四十岁上下。韩参军也拱手回礼。老板请官人在待客的桌旁分宾主坐下，看了一眼伙计泡上来的茶道：
“怎么上这个茶？去，拿上好的茶饼和茶炉来。”
老义兴原来的张老板去年和马仲甫一起为了和谈事业捐躯了。如今的这位新老板仍然姓张，名叫有朋。对外说是老张老板的表弟，原来的老板去了别家分号，换了表弟来接掌这家店的生意。其实两人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不过恰巧都是姓张而已。
韩举不是第一次来老义兴了。之前往来两岸奔走和议时也会抽空来转转。在外人眼里，这家老义兴是个长袖善舞手眼通天的商户，不显山不露水，可南北两边都有大来头的生意伙伴。就是南京官府也是这样看的。去年马、张两人死后，南京和雄州的联系中断，便找到这家店试图把话传到南边官府，想利用的就是它生意上的关系。如今像这种八面玲珑无缝不钻，喜欢靠关系发财的商户并不少见。很少有人知道老义兴其实就是雄州官府直接经营的铺子，前后两任姓张的老板都只是掌柜。它所经营的主要不是流通南北的货物，而是一样无形却价值连城的东西：情报。不过张有朋估计南京官府也是装做不知道罢了。辽人对谍报的重视丝毫不亚于宋人。榷场里遍布细作暗探，要想逃过他们的眼睛并不容易。老张都怀疑旁边那家叫做瑞德行的商号就是官府监视他的坐探。但是就像在雄州的榷场一样，对好多伪装成客商的辽国细作都佯作不识。
对于老义兴来说，无论是朝政机密还是社舆民情，即或是气候地理民俗物价，哪怕点点滴滴鸡毛蒜皮，无一不是它用心搜求的目标。每天南运的货物中都会有大卷的密报藏在一只酒坛或一包颗盐中。这些支离破碎的情报到了雄州便专门有人整理摘汰，编成报告送交朝廷或自己备案。这个小店的情报来源只是宋国众多这类的渠道之一，但是以它的位置优势和人脉根基，是这个情报大网中举足轻重的一环。
除此之外，表面上做着的买卖也不可谓不重要。通榷之后，老字号的生意都加倍兴隆，老义兴这样玩得转的商家更是如鱼得水。国家并不富裕，打仗几乎耗尽府藏，朝廷拨给雄州的经费少得可怜。雄州州府靠了几处这样的官本买卖，才有了流水般的银子入账，让雄州能做它应该做和为了立功额外想做的事。其中就包括了支付给形形色色的细作的大笔奖赏。生意兴隆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为货栈的生意伙伴赚得钵满屯流，而这些商户的背后东家大都是雄州的主要官员和河北军队镇将。
伙计拿来包装精致的茶饼和制作考究的茶具。在老义兴的货仓里有最上等的南方茶叶。其中极品莫过于这种茶团和茶饼。团饼所用的茶叶自然也有上下之分，但是一般都是选用最好茶叶的嫩尖，然后杀青、压模、烘干制成。这种茶又称为片茶。而一般的茶则是散茶。散茶也有优劣，总的都比精制的团饼差一大截。后来这种团饼经过更加精细的加工，冠以美名，成为进贡皇帝的小龙团小凤团。半两一饼的极品龙凤团茶一饼就可以卖到数十两银子。
张掌柜在一只形如古鼎的泥质风炉上将茶饼略略炙烤，然后在炉上坐上煮水的铫子。在等候水开的时候将茶叶掰开放在一个小木臼中捣成粉末。煮水也有讲究，除了水要好水，水不能新开也不能久沸，要用称作二沸的水，将茶末放进去慢慢搅动。茶香四溢，水面呈现乳白色的翻花。老张将煎好的茶汤斟入面前的两只汝窑青釉盏中。
韩举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笑道：“想不到辽国也有如此讲究的茶艺。”
张有朋执盏相敬道：“不过略知皮毛而已。辽人贵族中也有人喜欢南方茶道，货不厌精，再贵也有人要。小店就要略懂一二才行啊。不过这种情调在辽人中并不普遍。契丹的主流风格和南方不同，南方人精致细腻，北方人则是雄浑豪放。”
将浓浓的茶汤缓缓送入口中，他屏住呼吸用口鼻悠悠地体会滋味，一副很陶醉的样子。看来平时很难得如此享受。过了一会儿才又侃侃说道：
“契丹人的奢华国人难以想象。我曾在长春州钠钵营地做过生意，那猎鹅的场面，数万人像打大仗一样伺候着皇帝和一班贵族，满天的极品海东青每一只都是价值连城，欢声雷动，鼓乐喧天，令人终生难忘。还有秋猎，成千上万的猎狗和良马追随着猎手奔腾驰射，不是为了流血厮杀，而是为了纵情享乐，那场面国人再也难得一见。”钠钵大营周围是经商的热点，很多商人们都见识过各种狩猎场面。
正说着王成圭进来，几名契丹卫士站在门外。见老板停下话头，忙俯身低头报告道：
“马已经找到地方拴好，留了兄弟看着。参军请在这里安心说话，小人领那几个尾巴旁边转转，不让他们打扰。”
韩举脸带赞许地点点头，王成圭走了出去。那几个卫士不会走得太远，他们肯定有盯稍汇报的任务。不过这也无所谓，只要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就行。
他举杯啜了一口香茶，确是好茶好手艺，口鼻之间的香气好像绕梁不去的神韵。一般散茶所泡的茶水，饮其汁而弃其叶。而这种团茶，则是连叶带浆一起喝进去。味道自然浓郁醇厚。他接着掌柜刚才的话头说道：
“国人说起契丹都是用夷虏膻腥豺狼敌寇来形容，其实也是盲目地妄自尊大。他们并不了解契丹，但愿互通往来之后，能够知己知彼，不然早晚会吃亏的。”
“就是这话。就说国力，契丹能成为天下第一强国是有根基的。并不像国人所说贫穷无计，只能靠抢夺剽掠。他们虽然不善农耕蚕织，但是并不缺少其他财源。别的不说，我见过漠北草原上的奔马，像涛水一样以成百万计。要是不怕资敌，单是贩马，你想就有多少收入。随便一匹契丹驮马驿马，都比得上宋国价值百金的战马。更不要说云朵一般的羊群驼鹿、遍地的盐井、取不尽的兽皮、采不完山珍参药等等，养活寥寥数十万人口有什么问题？后来兼并的东京、南京都是富庶之地，增加的近百万人口足以自养还有余力交纳赋税。所以皇帝和贵族才会这样穷奢极欲，也才养得出势压天下的雄师铁骑。”
雄州参军微微颔首。张掌柜是一个合格的商人，也是一个尽职的侦探。以奔波生意为名，他几乎走遍辽国东西南北。虽然仍是一个忠于王事的宋国臣民，但是对于北国有着相当客观的认识。他的想法也许失之偏颇，但绝不会比自负偏执的中原士大夫更加荒谬。其实中原君臣的高谈阔论也未必没有自欺欺人的成分，若不如此，如何能让自己的扩张充满正义感，并激起军队和百姓的同仇敌忾呢。他一点也不想反驳这番有点异端的议论，说道：
“你的话有道理。就怕想要消除彼此成见没有那么容易。通聘之后如果使臣只是走马观花，恐怕也看不到这些。”
这些闲聊都是他需要了解的契丹国情，不过说多了就扯远了。他将话题一转，问道：
“最近这边有什么新鲜事没有？听说宋王被夺了王爵，贬为庶民了。是不是真的？罪名是什么？”
“千真万确，也算对马、张二位多少是个安慰。罪名不会在民间公布，有的说是狂傲不逊藐视皇上，也有的说是企图谋反。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过是个托词。真正的原因应该就是和这一次的和议有关。宋王是反对议和最强硬的，他受到贬斥，主和派才占了上风。可是皇帝并不糊涂，在南京呆了差不多两年，又是修延芳淀又是建燕子城，这些都是为了备战做的。”
“延芳淀、燕子城有没有人去看过？是个什么样子？”参军饮了掌柜斟上的第二杯茶。觉得腹中有些饿，选了一块糖霜乳饼，有滋有味地吃着。
“进是进不去的，连靠近都不行，戒备相当严。不过一直有我们的人在行营外面做生意。从王公大臣、士兵小卒嘴里多少了解一些里面的情形。大部分都写在报告里了。延芳淀的水塘和河北的连片水洼地势相似，是用来操练兵马在这种地形行军作战的。燕子城周围草肥水丰，可以屯集大批的战马和士兵。两条直通山前山后的山道都被整修拓宽。”
老张见参军对这些饶有兴致，可是他目前了解的也就这么多了。想了想又说道：
“再有就是北汉的刘继元，最近来得越来越频繁，几乎每个月都派人来。据说辽帝派人告知刘继元与宋议和的事，并要他不要轻易挑衅南朝，因为别想指望辽国出援了。据说刘继元听到后痛哭流涕，愤怒之下竟要和辽国绝交，被大臣们阻止了。”
“噢？有这样的事？我来就是想对你说，皇上很想知道，如果宋军进攻太原，在现在辽宋已经通好的情况之下，辽国会不会出援。你要注意搜集这方面的情报，以便部署下一步的军事。”参军说着又从桌上的茶点中选了一块枣泥酥饼放入口中。
“怎么，金陵这么快就攻下了？”话一出口，张掌柜自己先就失笑了。本月初十，宋军主力刚刚出发从开封沿汴河南下，现在恐怕还没有见到金陵。不过朝廷现在就在筹划回头向北攻打刘继元了，可见灭唐之战胜券在握。真的是横扫天下如卷席！皇帝的雄图大略五代以来无人能及，可以追比汉唐了。从一个商人的角度，他实在不喜欢北方烽烟再起，可是作为宋国的间谍，他必须为这场战争尽最大的努力。于是说道：
“好的，我一定尽力。趁着两国人员开始交流，要是有合适的僧人或对佛学有造诣的人倒是应该多选几个，以交流佛学的名义进入辽国。现在这边尊佛几近佞佛。从王公贵族到平民百姓都对僧人顶礼膜拜。那些披着袈裟的，不管是真是假，只要稍微有点学问就可以出入内廷，开筵设讲。有一个所谓的名僧叫做昭敏的，专门为皇帝和宫眷讲经说法。皇后的儿女都是他给起的僧名。听说就要做三京诸道僧尼都总管，封以国师了。以僧人的身份进来应该有更多机会接触到上层和机要。”
“好的，我回去就想办法。另外还想问你，一直都有传说，说辽主身体不好，连床都下不了。到底有没有这回事？现在他登基快五年了，不知还能撑多久。要是皇帝死了，主少国疑，对皇上的军事部署影响很大。”
张有朋笑着摇头：“这话不可信。在南京这两年，巡视归化州、新城等地，都是皇帝的仪仗銮驾出行，要是连床都起不了怎么可能外出？皇帝已经生了二男一女，三年生俩，这是公开的，生了皇子是要普天同庆的。要是身体孱弱怎么生得了。听说皇后比皇帝更加精明果决，皇帝对皇后差不多是言听计从。所以辽国还是君强臣弱。就没有听说哪个权臣能够左右朝局。”
“好了，只能聊到这里。谢谢你的茶，真的是难得的好茶。傍晚之前还要赶到涿州，我必须走了。”韩举说着站起身来拱手谢道。
“吃了午饭再走吧。旁边有家酒楼菜做得还不错。”掌柜诚意挽留。
“谢了。吃了几块点心，已经不饿了。晚上到涿州还有接风宴呢。我呆得够久了，再要一起吃饭，那几个尾巴不知怎么想呢。”参军笑道。
午饭不是正餐，大多数人都不吃，有的就是随便垫一点小食。听他这样讲，掌柜便也不再勉强。
出门之后，韩举并不马上离开。既然是来视察的，就不能只看一处。他又进了几家店铺，装模做样地询问一番货品式样价格产地，还到牙行问了问情况。耗了半个多时辰，才牵了马，出发向涿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