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日是一个月圆之夜。在辽国只有一个端午节,又叫做五月重五日。君臣宴乐,扎丝线吃粽子,颁赏天下。可是在南方有的地方,五月初五叫做初端午,十五叫做大端午,二十五是末端午。把整个五月都变成了端午之月。
就是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天空从早上就下起大雨。雨水潇潇洒洒密密沉沉,敲打在帐顶如战鼓隆隆,流过地面如江水泛泗。数万人马躲在帐篷里赏雨饮酒,斗棋赌钱,各自开心取乐。大雨下了一个多时辰歇住。天边彩虹贯日,漫山肥叶滴翠,空气变得清爽,令人心旷神怡。
“雨过天晴天气凉爽,本王要爬爬山,活动筋骨观赏风景。你先多带些人马上去巡查瞭望一遍,看看有没有异常情况,尽快回来报告。记住,不许惊扰良民百姓的正常生活。”雨刚一停,萧思温就叫来卫队指挥命道。
一个多时辰以后,卫队指挥回来报告:“整座山都已经望遍,并没有可疑之处。住户人家很少。倒是有几座庙庵,清清静静只有不多香客。”
“辛苦了。中午叫弟兄们喝几杯。你挑二十个精明强健的卫兵陪着本王上山。午饭我们就在上面找间寺庙用斋。”
“是。”指挥答道。
这时两位国舅乐颠颠地进来,各自都穿了一身簇新鲜明的纱袍,头带透风纱帽,脚蹬粉底软鞋。萧海只呵呵笑得合不拢嘴,说道:
“王爷吉人天相,雨过天晴叶绿花红,正是进山游览的好时候。现在出发正赶上午斋,饭后小息,下山回营,啥都不耽误。”
“你们来还有谁知道?”萧思温有意无意般问了一句。
“谁也不知道,我们兄弟向来独往独来,没有牵挂。只是不知道女里大人会不会去。我们没有告诉他,可是这几天他几乎天天都去。”
“这个混蛋倒会享受。不知弄了多少银子填销金****。”老萧肚子里骂了一句,风清水淡地说道:“不用理他。他今天一早已经出发去西北给御苑选马了。咱们出发。”
国舅兄弟偷偷对视一眼,吐了下舌头。
萧思温平素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车轿,今天也很想叫一顶小轿坐着上去。可是既然说要去活动筋骨,不好连路都不走。只好抖擞精神,奋力爬山。卫队指挥带着二十名精壮的卫兵在后面远远跟着。他身体肥胖又缺乏运动,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喘起气来。两个国舅跑前跑后,海只不时找块平整的石头,掏出汗巾擦拭干净,做一处凉椅。海里拿了把大蒲扇不停地从背后给胖脊梁扇风。
平时半个时辰的山路,今天用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巳时已过,树干的影子短得快不见了,才见到那一潭清泉。
萧海只已经指点一名卫兵先去庵中通告,住持女尼这时早就迎到路边。当朝国丈宰相光临,即便是一个遁出三界的尼姑也不能免俗。脸上的笑容是海只兄弟从未见过的灿烂,身边还陪着一位从未见过的有着倾国倾城美貌的少尼。
萧思温今天穿的是一身华丽轻软的常服,看起来就像一个富商巨贾。住持也假作并不知道施主的真正身份。主客双方都双手合十请安道乏,寒暄着陈词滥调。萧思温连声念着阿弥陀佛,不住偷看那位美尼。身上疲惫一扫而空,心里大呼不枉此行。
一行人进入尼庵,国舅兄弟发现这里又不比往日,心中诧异住持的动作怎么如此迅捷。庭院扫得光洁如镜,观音娘娘身上的彩披重新换过。绿树婆娑,花香飘逸,像今晚的月宫提前降落人间。
施主烧过香,上了香油钱。萧海只替三人往木盒里放了一锭五十两的元宝。乐得住持的嘴直咧到耳朵根儿。一路笑着引领香客们来用斋饭。
斋案上酒菜早已备好,八菜一汤,另有一壶温热的素酒。饭菜的材料都是山上新鲜的嫩笋蘑菇,现泡现磨的豆腐、畦里刚摘的芽尖青菜,加上清潭里汲的甘洌泉水,清香四溢甘甜淡雅。那一番味道让吃惯了肥膏厚腻的贵人们好像尝到灵芝仙草一般。加上住持和美尼笑语盈盈地在侧服侍,不时添菜续酒,浅谈闲叙,三个人吃得口水不住胃口大开。
酒饱饭足,住持让美尼扶主客到后院休息,自己引着两位国舅为他们各自安排了干净禅房。
萧海只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歪在地垫上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使劲摇他的胳膊:
“快醒醒,不好了,赶紧走!”
是萧海里的声音,语调急切而凄厉。海只一个激灵坐起来,眨巴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疑惑地看着弟弟。
“快!什么也别说,跟我走!”
海只扯着海里溜出房门,沿着墙根跑到一块大青石后。海只蹲下身子拍拍肩膀,示意哥哥踩着他翻墙出去。海只莫名其妙,但是看到弟弟的眼神不敢多问也不敢耽搁。墙头不高,踩着肩膀不用费力就可以翻越。海只翻过去之后,身形矫健的海里蹬着大青石猛地一个前窜扒到墙头上,片腿翻了出去。墙外竹林中人影祟祟,好在没人发现他们。海里见下山的路有人把守,扯着哥哥连滚带爬朝山上跑去。跑到再也看不见人影的地方,二人钻进一个山洞。
“出什么事了?”海只大汗淋漓,睡意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是个黑庙!”
“黑庙?什么意思?”海只一把抓着弟弟的肩膀,指甲嵌进皮里。
“他们要在庙里杀人!”海里嘴唇直哆嗦。
“杀谁?”海只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吃饭的时候多了个心眼,没有喝那酒,菜也不敢多吃。刚才借着去厕所,偷偷四下观看。发现有人影鬼头鬼脑在魏王的房子外面,手持刀剑闪着寒光。再一看到处都是人!就赶紧去找你。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有人要害魏王!”海里的心咚咚狂跳,压低了声音在哥哥耳边说。
“不是你多心,不是你看花了眼吧?”海只扑通一下跪到地上,抬头张口结舌地看着弟弟。
“我看得千真万确。刚才以为逃不掉了,幸亏他们现在都盯着魏王那间房。你想想今天住持的态度,不像是刚刚听说魏王要来,倒好像准备了很久似的。那个美艳尼姑怎么看也不像个尼姑,倒像个姐儿。你有没有觉得头昏?那个酒一定有问题。幸亏我没敢多喝,不然现在还昏迷不醒呢。”海里瘫坐到地上,膝盖抵着手肘,抱着头说。
“是谁这么大胆?那咱们是怎么回事?”海只觉得毛骨悚然,大热天里却浑身发抖。
“我怎么知道。魏王得罪的人太多了,谁都可能想除掉他。不过能布这样一个圈套的人并不多。咱们算是倒了霉了,被他们当了药引子。女里这个王八蛋,一定有他一份。”海里脸扭曲着,眼睛里布满血丝。
“咱们现在怎么办?回去报告吧!”海只的脑袋还在嗡嗡作响,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处境。
“现在一出去就得死。就是回得去也不能去。说不定会拿咱们当凶手捉拿呢。”海里用拳头使劲捶打大腿。
“啊!那怎么办?咱们逃吧。”海只抓着头皮,懊丧得快要哭了。
“逃?往哪逃?一逃就更说不清了,家里人怎么办?”两个人都有妻子,海只有一儿一女,海里有一个刚刚三岁的儿子,两人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小弟弟。海里抬起头,脸上都是眼泪。
“女里这个王八蛋!”海只骂道,他终于清醒,想到怎么会陷入到这么个倒霉境地。“我们把他干的好事说出来,不会有事的。”
“谁会相信呢?到这里来的事咱们可对谁都没有说过。那混蛋不会承认的!”
“那怎么办?那怎么办!”海只气得一把将弟弟推了个屁蹲。又扑过去抱着他的头大哭起来。
五月十五的月亮高高挂在空中,把盘道岭的山坡照得清亮亮。漫山的灯笼火把更将黑暗驱赶得干干净净。
深夜亥时初刻,皇后萧燕燕确认父亲萧思温从中午离开就一直没有回来,命令殿前都指挥使率领五千人马连夜上山寻找。她问了所有知道魏王最后行踪的人,终于有一个亲兵卫队中一个小卒说出,他的指挥上午曾说要护从魏王上山吃斋。
士兵翻遍了整座山,也没有见到魏王的影子。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才在一个水潭旁找到一片尸首,其中就有那个肥胖的身体。士兵飞快跑回来报告。脸色灰白一夜没睡的皇后放声大哭,哭过之后脸上的表情令人毛骨悚然。她让人备轿上山,对一直陪着她,也要一起去的皇帝用呻吟般的声音说:
“皇上去了也没有用,人已经死了。他是我爹,我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眼。陛下就不必了。”
夏日永昼,刚刚寅正时分,天色已是灰蒙蒙的。林间的空气清凉湿润,混着一股浓浓的血腥。一小块平缓的坡地上二十多具年轻人的尸体横七竖八一片狼藉。好多都被野狗扯得开肠破肚,被老鹰啄去眼珠,样子惨不忍睹。中间又老又胖的那一具尸体仰面朝天。肚子瘪了下去,五脏六肺翻出来流在身边。脸上满都是血,肿眼泡下面一对小眼睛睁着瞪向天空。
萧燕燕十八岁的生涯中这是第二次见到如此惨烈的死状。上一次是在怀州的宴帐中,见到穆宗皇帝被御厨用匕首割断脖颈。仅仅一年零三个月之后,同样的一幕出现在父亲的身上。父亲一手操纵改朝换代,把丈夫和自己扶上帝后之位,成为新朝的栋梁柱石,却这么快就以这种方式像流星一样陨落。她觉得像是在做梦。
燕燕头疼欲裂,胸口作呕,身体一歪倒在身边的大尚宫春喜身上。
“皇后,皇后,”春喜抱住她大叫。
燕燕晃了晃没有倒下,旋即站直了身体。晨曦下,她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银箔,看不出是悲哀恐惧还是愤怒,紧紧咬住的嘴唇渗出一丝血痕。
“我没事。”她轻声说道。“怎么死的?”
“是用匕首刺穿心脏,又划破胸膛。”指挥使吞吞吐吐声音颤抖地说。
“找到什么线索没有?”皇后嗓子发干,声音嘶哑。
“暂时没有。附近只有一座废弃不久的院子,里面什么也没有。”都指挥使回答。
“王爷说上山吃斋,附近有没有寺庙?”
“没有啊,有两座小庙都在山的另外一面。”
“是什么人干的?”
“卑职不敢妄下判断。表面上看应该是一伙强盗所为。”指挥使轻声答道。
“什么强盗,能在数万大军眼皮底下实施这样的刺杀,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