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中伏和末伏交接的日子是一年中最酷热的季节。天空流火烁金,湖面上的水鸟都躲到岸边的草丛里去了,大营内外的狗都吐着长长的舌头蹲在荫影处大口喘气,只剩下浓密树叶中的知了吱吱叫个不休。
萧燕燕午觉醒来,喝了杯清凉的奶酪饮子,放下手里的雨过天晴汝窑瓷盅,看见了矮几上摆着的那几份奏章,心里一下又烦躁起来。忽然,院子里的几只纯种猎狗被人搅了乘凉,不客气地汪汪叫了几声。尚宫春喜笑嘻嘻地进来报告:
“娘娘,国舅夫人带外甥女看您来了。”
燕燕一翻身坐了起来,愁容舒展,喜上眉梢,道:“快请她们进来。”
一个身穿淡蓝纱裙,头戴银丝鬏髻的美艳少妇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中年嬷嬷怀里抱着一个小娃娃。
少妇蹲下施礼,被燕燕伸手扯了起来,笑骂道:“没良心的死妮子,怎么才来。快别施礼了,让我看看咱们的小菩萨哥儿。”
春喜凑趣道:“这么热的天国舅夫人还出来,也不怕小外甥中了暑,快坐下歇歇儿,奴婢去给您端杯清凉饮子。”
嬷嬷笑咪咪地将小孩子交给少妇就退了出去。
出生刚满一年的小女孩儿穿了一身鹅黄色轻纱衫裤,头上软软的黑发用细红绳系了个朝天鬏。见皇后朝她拍手,便从幺妹怀里张开两只白藕似的胳膊。萧燕燕笑着将她抱在怀里,在额头上亲了一口,说道:
“为什么一直不带她来看我?上次见她还是百日的时候,现在一晃都变成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难道你怕我抢走她不成?”
韩幺妹不说话,只是用丝帕捂着嘴吃吃地笑。
燕燕忽然眼眶就红了,道:“韩八要是还在,也有这么大了。”小皇子韩八比这个女娃娃小三个月。
春喜端着一盏饮子进来,递给幺妹,又从怀里掏出丝帕拿给皇后,道:“看您,怎么又想起那档子事来了。幺妹就是怕您这样想才不敢带她来。”
幺妹看着燕燕的脸色小心说道:“皇后不要伤心了,是佛祖喜欢小韩八,接他去做护法金童了。他现在应该就在天上看着咱们呢。”
燕燕用丝帕拭了下眼角,又擤了擤鼻子,轻轻摇了摇头,端详着小女孩啧啧道:
“好了,以后不提了,那你可要每次都带菩萨哥儿来哦。看这个娃娃长得多俊,把几个公主都比下去了。咱们萧家上一代三姐妹也没有一个比得上。”
幺妹坐到皇后身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柔声道:
“皇后说的哪里话,公主金枝玉叶,菩萨哥儿和公主在一起,好比是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草花儿。和姐姐更不能比,将来等菩萨哥儿到了咱们这个年纪,要是有姐姐一半的漂亮就不错了。”
燕燕用手指轻轻抚摸那小人儿的脸,她咯咯地笑起来。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变得弯弯的,粉雕玉琢般的脸蛋儿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燕燕摩挲着她的小小朝天鬏道:“你瞧,她和我多有缘。这个漂亮的外甥女一定要做我的儿媳妇。你说,三个皇子中你最喜欢哪一个?”
幺妹把娃娃抱过来,笑道:“皇子个个都是人中金龙,要是姐姐真的有这个意思,高七和菩萨哥儿的年龄倒是相近。”
高七是三皇子耶律隆祐的小名,现在虚岁三岁。比这个小表妹只大一岁。韩幺妹是一个心思玲珑的女子。国舅家的女儿嫁皇子是天经地义,可是她特地避开了皇长子和皇次子。皇长子耶律隆绪今年十三岁,次子隆庆十一岁。问题不是年龄。皇长子是未来的储君,次子也难说会有问鼎的机会。幺妹可不想让人认为她有女儿做皇后的野心。像她这样出身的女子,能嫁给国舅已经是骇世惊俗了。这比他的祖父、父亲、哥哥做朝廷的大官又不同,这是融入皇族血脉的大事。
燕燕深深地看了幺妹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着,只要我愿意,就可以让这个小人儿飞上枝头做凤凰。”
幺妹的心里就像被热烙铁熨了似的,觉得又是舒服又是灼热,贴着女儿的小脸,诚心道:
“皇后对我们一家人的大恩大德天高地厚,幺妹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皇后对这小孩子不能再过了,我怕她承受不起。”
燕燕拉起幺妹的手,看着她的脸,说道:“好了,这些以后再说。书归正传吧。是不是春喜叫你来的?说吧,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春喜插话道:“瞧您说的,好像幺妹无事不登三宝殿似的。她恨不能天天都来,只是怕您不得闲,哪里用我请。来把娃娃交给我吧,我带她去耍,你们也好慢慢说话。”
幺妹将小孩子交给春喜,端起冰镇奶酪喝了一口,看着皇后笑吟吟道:
“我来给皇后姐姐讲一个最近在南朝发生的故事吧。”
燕燕抿嘴道:“好啊,我最爱听妹妹讲故事。”
幺妹端着盘盏站起来,走到红木矮几的另一侧,在塌上坐了,又轻轻啜了一口,面对皇后开讲道:
“南朝的开国皇帝赵匡胤何等威风,可是五年前不明不白地就死了。他的弟弟赵光义夺了皇位。”
燕燕撇撇嘴角道:“这个我知道,不就是烛光斧影,死得蹊跷吗?”
幺妹笑了笑:“可是事情还没有完呢。”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赵匡胤原有四个儿子,长子、三子早死,剩下二子赵德昭和四子赵德芳。据说,赵匡胤死的时候,他的皇后命大太监去传赵德芳,结果那个太监却找来了赵光义。宋皇后先是一惊,随即对赵光义哭道‘我们母子的性命都托付给官家了。’赵光义也对哭道:‘我们共保富贵,不需担忧。’”
燕燕哂道:“这就是瞎编了。不是说赵光义烛光斧影杀了他的哥哥吗?怎么还要用太监去传他来。”
幺妹笑道:“这也许是瞎传,不过有一件事却是真的:刚刚过了五年,赵匡胤留下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赵德昭死于两年前高粱河战役之后。当时宋军大败,赵光义逃跑时失踪了一天一夜。宋国君臣感到国不可一日无君,曾想立赵德昭为帝。但那小子胆小,坚辞不肯。这件事后来被赵光义知道了,不知他对侄子说了什么,赵德昭从他那里回去后就用水果刀自杀了。”
燕燕叹道:“这可太惨了。这个赵德昭本应继承皇位,赵光义应是他的阶下之臣。他老子地下有知一定会后悔当初没有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弟弟。”
幺妹接着说道:“这还没有完,赵匡胤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赵德芳,刚刚二十三岁,也在今年病死了。”
燕燕瞪大了眼睛:“是吗?哪里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被害死的。”旋即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赵匡胤的儿子没有任何罪过,连夺回帝位的野心也不敢有,尚且被一个个斩草除根。留礼寿谋逆罪恶昭彰,有目共睹,皇后为什么不忍心杀他呢?仅仅因为他是太祖嫡胤吗?赵匡胤的两个儿子必须死的理由,正是因为他们拥有皇族血胤。您或许说,赵光义是个无耻之徒,不仁不义,不足为法。可是他之所以这样做,却是因为所有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会如此。这样的事太多了,你要是想听,我还可以讲很多。”
萧燕燕的目光转向放在矮几上的那几份报告,幽幽道:
“不必再讲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幺妹,你一定是听说我近来为了这件事难以决断才来讲故事的吧。是啊,这些日子我愁得都长出白头发了。我不想骗二姐,可是大臣们都说留礼寿必须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谢你。你说得对,耶律喜隐这样的人谋朝篡位的野心人人皆知,留礼寿窃国称帝的罪恶天日昭昭,国人皆曰可杀,为什么我反而要执着于妇人之仁呢。现在我知道该如何做了。”
幺妹道:“宋国妃之所以会抛下儿子自己先走了,我想她一定知道皇后早晚会想通这一点,留礼寿是无论如何也没有道理再活下去的。”
燕燕频频颔首,眼中忽又闪过一丝疑惑,凝视对面道:“这些话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不是有人教你这样说的?”
幺妹赧然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皇后的眼睛,正是四哥教我说的。皇上那天下朝后对四哥说,皇后为此事忧心忡忡,四哥便让我来劝皇后。四哥还说,其实皇后怎样决断都没有关系,只是用不着为了这件事如此烦恼。”
燕燕叹了口气,道:“真是难为他了。自从你爹去朝,能为我和皇上这样想的人太少了。对了,这一次朝廷任命你爹爹做西南面招讨使,想要重新启用他。但是听说他身体不好,所以一直没有来陛见。我和皇上真的都很想念他呢。”
幺妹的脸色变得阴云密布,道:“我爹贬职回乡后就大病不起,这一次恐怕是无法为皇上皇后效力了。”
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萧萧秋风吹落第一片树叶的时候,皇后赐一杯清酒,结束了留礼寿的生命。他在牢房的两个多月里一直享受了体面的待遇。狱卒们在皇后豪赏的银子面前牺牲了作践落在他们手里的人特别是贵人的快乐。他继承了父亲的理念,始终认为只有他才是契丹帝位的正统继承人。直到离开,他都保持着这种天潢子孙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