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隐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目送着华丽的车马碌碌而去，脸上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吴王竟以为他想当北枢密，真是可笑。这位老堂兄的心里只想着恨韩匡嗣，想要让他取而代之。真是燕雀不知鹏鸟之志。其实他们的方向完全不同，就像现在，只不过一时同路。老吴王虽然对皇帝也有所不满，但他是世宗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皇帝的亲叔叔。喜隐的父亲耶律李胡当年和世宗皇帝曾经为了争夺皇位杀得你死我活，两枝血脉为了皇权争夺早就泾渭分明。现在这老颟邗王爷和皇帝是一根藤上的瓜，绝不想看到皇权落到李胡一系手里。是对韩匡嗣的仇恨和被贿赂蒙蔽了双眼，才看不到这位堂弟用心。
“王爷，怎么样？统军有没有到手？”喜隐的亲兵队长跟着旁边问道。
这是一个皮肤黝黑精悍俊朗的年轻人，名叫麻住。他是宋王府中的家生子，从父辈就是这家的奴仆。王爷见他脑袋机灵身强体健，刀箭精熟忠实可靠，栽培他做了贴身卫士，后来又升做最精锐的亲兵队队长。多年来麻住一家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是靠了王爷的慷慨恩惠办的。现在他的兄长在家奉养老母娶妻生子，有房舍牛马甚至还有奴婢，全是拜主人所赐。所以他忠心耿耿追随在喜隐左右，成为他的贴身护卫兼心腹。耶律喜隐生性孤傲多疑，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朋友，也不喜欢听谋士的胡吹，什么事都放在肚子里。有时需要倾诉就对他唠叨几句，不指望他出得了什么高明的主意，但确信他不会泄露出去。
“还没定，但肯定不是我。”喜隐双腿夹了下马腹，高大的红鬃马昂首一嘶窜了出去。
队长紧紧跟上，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皇帝让本王尽早返回任上。”
“那卑职回去就收拾一下，准备开拔。”
“走？这里的好戏还没有看完呢。本王还想等着看到底由谁来统领大军，看看这一仗是输是赢。咱们五千人马就在这水草丰美的鸳鸯泊养得肥肥壮壮，说不定会有机会从天而降。倒要看看本王不走，傻子皇帝和那婆娘能拿咱们怎么办。”
从发病到恢复之后，还从来没有主持过这么久的会议，端端正正地坐了两个多时辰，耶律贤累得浑身麻木脑袋要爆，回到御帐就躺在床上动不了了。中午勉强喝了几口粥，接着就一直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日影西斜才觉得缓过些精神来，脑子也能转得动了。一醒来就命人去请皇后。
燕燕的午餐像往常一样，食前方丈，应有尽有。虽然皇后不用给婴儿喂奶，每个小皇子小公主生下来之前早就找好了乳母，她仍然按照御医的吩咐注意健康饮食补养身体。现在国事都压在她的头上，必须养足精力才能应付。饭后睡了半个时辰的午觉，下午就坐在桌案前阅看各个衙门和各地报上来的奏章。朝政千头万绪，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奏章。她看着看着就从文书中抬起头，拧眉思索起来。
现在最紧要的事情莫过于南伐。而南伐面临的最大难题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契丹有的是战士，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二十万军队就已经集结起来。将校中也有不少俊杰新秀，比如老成稳重的耶律斜轸和异军突起的耶律休哥，可是他们都还年轻，做大将可以，做全军统帅就资历不够。正在苦恼，御前内侍小英子来请。
“燕燕，什么时候能开战？”耶律贤现在语言依然费力，所以话都说得简单直接。
“秋高马肥季最佳出征时。契丹过去作战大多都是九月出兵，十二月回师。誓师出发的时间最迟不能过下月中旬。”
九月秋熟，田里的农活、过冬的准备都已完毕，按照早年的传统，就到了该出兵打仗的时候了。契丹骑兵一旦出动，战马比人多一两倍，而马的食量又是人的十倍，除了吃草还要有豆料。人吃的食物转运尚且艰难，不要说运送数以十倍计的马粮草料了。所以要是没有遍地的丰茂水草便很难出动大军作战。
“来得及吗？”
“已经准备了两个月，兵员、训练都差不多了，武器装备军需粮草也都齐备，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统兵主帅难以决定。到了用人的时候才发现几乎无人可用。统领二十万大军非得勋贵不成。可是大辽宗室除了那个狼子野心的耶律喜隐，就没有一个提得起来。今天会上，吴王、蜀王自己都不敢站出来。吴王要是愿意带兵，绝不会去支持喜隐。要是让蜀王带兵包管他要称病。老将耶律沙、萧干这几个人资历倒是够，但是多勇少谋，难以担当全军主帅之任。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合适人选。”
“韩匡嗣如何？”
“噢？”燕燕有些意外，想了想道：“韩匡嗣身为北枢密，又是异性亲王，身份够，也算有头脑韬略。这几年运筹帷幄，经历了救援河东、南京解围，勉强也算得上是个作战经历。只可惜是个汉官。”
“汉人和契丹人应该一视同仁，这是你说的。”
燕燕笑了笑：“这是我说的。咱们有世界上最勇武的军队，要是再能用最优秀的人才，就真的是天下无敌了。可惜做到这一点太难了，比我想的难得多。前些日子宋贼侵犯，汉人官吏纷纷投降，连我都怀疑他们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皇上对韩德让不信任，让耶律学古去督战完全可以理解。”
“可是朕错了，韩德让是好样的。你的想法没错。”
“是啊，路遥识马力，汉人契丹人都有孬种，也都有忠臣。”
“那就韩匡嗣了？”
“矬子里面拔将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希望他不要辜负皇上。”
“让耶律沙做监军。”皇帝又道。
燕燕伸手抚摸着那张靠在枕上的苍白面孔，心疼道：“皇上一点也不糊涂，原来早都想好了。这样就稳妥了。耶律沙也算是德高望重，久经沙场。主要是这几场和宋贼的战争他都亲身参加了。有他做监军不怕那些武将不服，也可以令人放心了。”
耶律贤很享受地歪过头，像马用头蹭着主人似地贴上来，又从薄毯下伸出手将妻子的握住。忽又想起件事，问道：
“喜隐走了没？”
“这贼越来越胆大妄为，我派人盯着他，他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带来的在西南招募的五千精壮，每天演阵练兵。说是准备对付宋贼，其实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他想要干什么。他留在御营是心腹大患，但真的要是现在命他必须返回西南，山高水远更让人不放心。我看这个脓包早晚要挤破它。”
“那就先不忙赶他走。这次出兵只要十万兵马就够，其余的在此地预备机动，正好看着他。等打完这一仗，再解决这件事。”皇帝吃力地一口气说完一长句话。
“对，到时候就可以治他违旨不遵，擅离职守的罪了。皇上放心，我会让人盯死他。”
燕燕看看窗外树影婆娑，光线逐渐暗淡。抽出手，掩了掩被子，柔声道：
“皇上喝点粥，早点歇息吧。”
那双细长的手却又捉住她，耶律贤涎笑道：
“燕燕你别走，陪朕吃粥，陪朕歇息。”
萧燕燕脸一红，嗔道：“要死了！身子还没好，又想什么呢。臣妾也还没出月子呢。”
“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要你在朕身边。你辛苦操劳，朕怎么忍心让你孤枕独眠呢？”耶律贤做出一脸怜悯的表情说道。
“呸，别说是为我。”
“对对对，就算是为了朕。谁敢说朕体弱多病，朕是真正的伟丈夫，男子汉，是朕离不开你。”耶律贤苍白的脸上浮起红光，一点也不像有病的样子了。
九月初三，鸳鸯湖畔，燕子城下，金风送爽，霜林醉染。一行行大雁南飞，刚刚的叫声从高远的空中传来，萧瑟的秋风中飘荡着草麦成熟的醇香。鸳鸯泊畔又一次搭起了高高的检阅台，这一次不是欢迎凯旋归来的将士，而是十万大军誓师出发开始南伐。
这是三十年来的第一次大张旗鼓出境征伐。穆宗在位十八年，当今天子即位十年，仅有的几次出战都是为了保护藩属北汉，都是单支军队的救援行动。而这一次却是倾国出师大动干戈的一场全面战争。
军旗如海，鼓乐震天，黄盖旌旄在劲吹的秋风中猎猎飘舞。皇帝和皇后双双坐在高高的检阅台上，朝着千军万马频频招手。被任命为全军最高统帅的都统韩匡嗣站在台下正中间。他头戴顶着一簇红缨的锃亮银盔，身披刚刚做好的全套银甲，英俊的面孔和挺拔的身材在盔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丰神秀异。在他的身边站着监军南府宰相耶律沙。身后排列着三名赳赳大将：惕隐耶律休哥、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权奚王耶律抹只。他们各统三余万兵马，是此次南伐的三路主力大军。
耶律休哥如愿以偿再次带兵出征，虽然官职没变，仍然是以惕隐的身份暂时统军。但是他很满足，战争刚刚开始，前面是为自己赢得军中一席之地的大把机会。
还有一路军队不在这里，朝廷命大同军节度使耶律善补从雁门关出兵策应。善补手下两万兵马，平时除了防守河东宋军，还要戒备丰州的耶律喜隐。喜隐带领手下精锐留在鸳鸯泊，反而减轻了大同的负担，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将兵力用在南面了。
皇帝显得气色很好，他站了起来，甩开想要搀扶他的内侍。军乐声戛然而止，万籁俱寂中只听他大声说道：
“大辽儿郎们，祝你们旗开得胜，凯旋还朝。出发吧！”
漫山遍野的军队当然不可能听见他的声音，只听到鼓乐声终止片刻后重新响起，更加气势雄壮震天彻地。
韩匡嗣高声喊道：“皇上万岁，大辽必胜！”
耶律沙和三军主帅随声高喊：“皇上万岁，大辽必胜！”
声音一波一波从前面向后滚动，不一会儿漫山遍野都响起海啸般的欢呼声：“皇上万岁！大辽必胜！”二十多万匹战马也都仰头长鸣，人喊马嘶好像大海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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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鸳鸯泊到涿州六百里路程，一半山路一半平地。尽管都是骑兵，十万大军的行军速度也比单人匹马慢得多。他们一路晓行夜宿，直到九月底才陆续开到辽宋边境的涿州。
涿州早已收复，重新进行了整修。宋军占领时委派的涿州知州楊恭早都撤走，投降的判官刘原德也携带家眷跟着逃跑了。涿州刺史耶律昌术战争爆发时刚好老母生病，回籍探亲去了，现在已经赶回来复任。战争是一切政务的重中之重，他立即将州府衙门腾出来做了大军行辕，自己在旁边一个小侧院里办公，实际上主要工作都是围着都督府跑前跑后充当后勤。
州衙正堂之中，韩匡嗣和耶律沙召集三军将帅布置作战方略，众人围在一副不很精确的地图周围。
“休哥这几天一直在前面侦探敌情，对这一带的地形地势也摸得甚为清楚。请他先给大家讲一讲目前情况，然后再讨论这一仗怎么打。”韩匡嗣说道。
身材精瘦，个子不高，两眼炯炯有神的耶律休哥站起身来。他率所部承担了前锋的任务。三万大军用了十天就到了涿州，比其他两路足足快了十天。利用这十天时间，休哥派出大批远拦探马侦查敌情，自己翻遍了方志图书、找人探询，了解当地的地理山川战例典故。他用手指着示意图说道：
“涿州向南三十多里是歧沟关，歧沟关南再三十多里便是界河。河的另一边就是敌境遂城。这是敌人最前沿的堡垒。遂城西南一百二十里到满城，满城再往南一百二十里便是定州。辽宋之间东面塘坡密布西边崇山峻岭，便于大军行进的道路只有这一带。这也是赵光义六月进攻南京的路线。宋贼预料到我军会反攻，所以在这一路布置了重兵防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