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薇然才明白了方子远那句“您已经不再是您了……”的意思。
东太后得知她醒来,亲自赶到偏殿,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你很好。”
接着便扬声对门口的宫女道:“让他可以进来了。”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高品级太监衣饰的太监躬身进入,先给二人问安,然后单独对薇然行了一礼。“奴婢奉高公公的意思,来给箫姑娘赔礼道歉了。”
女孩怔怔地注视他动作,心中闪过少年“如今朝野舆论汹涌,近日内皇上一定会做出一个交代。”之语。
赔礼道歉,高揽?这就是皇帝的交待?自己的儿子死了,给一个外臣之女道歉。
“高公公太客气了,不知这位公公怎么称呼?”其实她差不多已经听出来了。
“奴婢金轲,贱名入不得姑娘的耳。”金轲态度极为恭顺,正是四年前威胁高揽,恰被薇然偷听到的小太监,如今也是一殿的副主管了呢。
“那我祝金公公前程似锦,有朝一日,未尝不能做出一番比高公公更为惊天动地的事业。”
“哎哟哎哟,”金轲笑着摆摆手。“姑娘这话奴婢可不敢当,咱们做奴婢的,一切都仰赖圣上天恩。”
薇然微笑颔首,金轲便复行礼告退。
“你是怎么看出这个太监不安分的,你知道他?”东太后笑问,她听金轲话里只提了皇帝,却没有提他的干爹高揽,便明白这太监心中野心不小。
“碰巧吧。”薇然答。
好像有什么,自她今晨醒来后便变了。东太后和太妃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欣慰与赞赏,宫女们则是充满了崇拜与尊敬。
那种感觉……就好像上辈子高考成绩公榜后回家,街坊邻居看她的眼神一样。
那是一种,公式化的,虚浮的状态。
就好像那些羡慕你高考成绩的人,大多并不关心你在高三所受到的煎熬一样。此时,又有几个人去想薇然当初情况的凶险,和心中的情绪?
“姑外祖母,薇然去明经堂了。”
“去吧。”东太后脸上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刚出了挽湘宫门,便遇见了请安后迟迟未离去的二位公主。
刘馨一见到她,就直扑入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韵仪?”薇然一面安慰刘馨,一面疑惑地看向刘珑。
“馨儿她,知道你昏迷,已在秋盈宫哭了两天了。我本来想陪在你床边等你醒来,但是母后,把我带回了舞凰宫。”刘珑扭捏了一下,还是解释道。
皇后……吗?以为对自己的真心不掺半点杂质的人,却因高揽,又或是想要保护刘珑的原因,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放开了手。反而是一心看重自己利用价值的东太后,做出了最能帮到自己的选择。
感情的纽带,真的远不如利益来得牢靠吗?不,至少周芝和方修云,他们不是这样。
“我不会道歉的。”刘珑又道,她两眼也是通红,但神色却坚毅了许多。“四哥的事,……就算再发生一次,我……”
“我知道。”女孩挤出一个安慰的笑。“有些事情,你们这些皇上亲生的孩子反而不好做,我又不会怪你。”
“不是的!”刘珑激动起来。“没有道理我们什么都不做,就让你站出来……我们……二皇兄、三皇兄、六弟、八弟……我们只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去救四哥……”
只有所有人都冷漠,你们才能安心吗?我站出来,反而让你们愧疚了?
“薇然。”刘珑忽地正色道。“你维护的不止是四哥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兄弟姐妹。本宫身为大公主,向你承诺:这份情,本宫一生都会记得。”
“萱宁……”被大公主话中坚定感染,薇然相应地也改变了称呼。
珑儿啊,或许你是有这样想过,但事到如今,皇家的人的话又想让我相信几分呢?
行至明经堂,本该在上课的众皇子却疏疏落落站在外面。
三皇子刘珪首先上前。“箫姑娘,从前待你,多有失礼之处。从今天开始,你可以像萱宁一样,叫我三哥。”
“……是。”
虽没等到她的一句“三哥”,刘珪的神色也没有改变,转身大步离开。
二皇子刘原这才上前。“箫姑娘。”他双唇哆嗦,激动地颤抖着。“二哥我……有朝一日,一定会报达你的。”言罢,也转身进了明经堂。
五皇子刘充似乎已得到了早上的第一手消息,但还是放不下好不容易才撑起来的架子,只是色厉内荏地冲薇然冷哼了一声,拖着怯怯的六皇子刘俞便走。
八皇子刘思齐却不像几位兄长,只是倨傲地冲她点了点头。身为贤妃和皇帝的爱子,他自有骄矜的资本。“箫姑娘,本殿下与诸位皇兄,皆不如你。”
最后是九皇子刘章,男孩小跑着上前拉住女孩的手。“表姐你放心,等将来章儿长大了,一定会保护你的。高揽那阉贼,休想碰你一根手指!”
“九殿下……”薇然摸了摸刘章的小脑袋。
这个孩子,是那日除了她以外,唯一一个表现出了要救刘致的意图的人,只是因为年纪小的关系,被随侍的宫女阻止了。
“表姐还叫我殿下做什么?”刘章的小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叫我章儿,或者小九就好了。”
“嗯,小九。”等你长大,大概也会变成你的皇兄们那样吧?
她对这些人有些啼笑皆非。这些皇子公主们把她当什么,运动会的主席台,天安门上的毛主席像吗?一个两个,都要过她这儿来宣誓一下,仿佛这样,就能抵消他们心底对刘致的愧疚一样。
进了沉香阁,平常总最后才到的先生们早已候在门边,一见薇然,便向她深鞠一躬。接着,皇子们那边的师傅们也鱼贯而来,在女孩面前一字排开,齐齐弯下了腰道:“箫姑娘行臣等不敢为之事,谏臣等不敢言之语,实叫天下读书人惭愧,请姑娘受臣等一拜!”
薇然也只好原地还礼:“诸位大人勿需多礼,小女子并非寻常女流,而是颖国公之女。家父常教导我,我颖国公府世受皇恩、满门忠烈……劝谏圣上不过是小女子分内之事,有言过其实之处,未免殆笑大方了。”
其实不用方、周二人昨夜的特意提醒,她也明白如今除了继续把“忠臣之女”这个角色演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三日前的池塘边,她说的那些什么“自隆安初年以来”、“阉宦之祸未有见如此之剧”……等等,其实都算是言过其实、极尽夸张。要知道,隆安初年高揽还在和汪达斗智斗勇,真正掌权和祸害天下,也不过是这几年的事。不过既然是骂人,就是要往夸张里骂。虽然那些话要是出现在哪个言官的上书里头,不等皇帝看到,就得被其他大臣批得狗血淋头,却在当时,一定程度上触动了皇帝。
而且女孩骂得也损,她自知文绉绉的话,硬抠也抠不出几句——不过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过得如何凄惨罢了。她偏不提那些陈词滥调,反而跟皇上讲:高揽这个人,很厉害啦。有多厉害呢?他叫你的臣民不认识你(有见庶民百姓,只识高公公而不识皇上者),叫你的老婆都讨好她(亦有妃嫔,只求高公公宠爱而不求陛下垂幸),还叫你的儿子,都认他为爸爸啦(殿下们就要拿高公公当作君父,而不把您放在眼中了)。
第一条,可能皇帝还只是有些不舒服,但后两条,是个男人还能忍?
还是那句话,换个言官这样上书,早就被暴怒的皇帝拉出去咔嚓了。但薇然却可以说,不仅说了,还让皇帝听进去了(至少表现出听进去了,还让高揽来道歉),自己还活得活蹦乱跳的。
首先,她是个外人(外臣之女),又反复强调自己是忠臣之后,上来就把自己摆在了,君王打不得也骂不得的位置。
其次,她是个小孩子,一般人都觉得,小孩子最不会骗人。你看这个外人家的小姑娘,都说皇上你的老婆儿子都不向着你了,皇上你是不是,也该考虑相信一下?
若她岁数再大一些,到了宫中女子演技初成的年纪,恐怕皇上就要怀疑是东太后在背后教她了。
“姑娘太谦虚了,姑娘一席话,便叫高揽那阉贼颜面尽失,我等已经上书圣上弹骇那廝,定要诛杀阉宦,还天下一个太平!”众先生又道。
“小女子不敢当此夸赞,还请诸位先生慎重审夺时势,千万莫要触怒圣上,杀贼不成,枉送性命。”
又这般来回推辞几轮,众先生才一脸“今日终于见到大熊猫,还和它玩耍了很久”的表情,离开了沉香阁。
已是疲惫不堪的薇然,只觉世事荒谬莫过于此——自己不过是跳了回水,说了几句话,就成了……用前世的话怎么说的来着?
哦,对了,政治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