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晨光驱散雾霭,黑夜中发生的一切便如梦境般隐去。
“咦,姑娘昨日的衣物怎会在这里?”金线勾勒的轻纱帷帐外,值夜的宫女不解地出声。
“你昨晚不是说那件衣服划破了一个口子,要给我补上吗?”帐内,女孩睁开了双眼。
“姑娘,您醒了。”值夜宫女慌忙下拜。
“你那么大声,我能不醒吗?”薇然揉了揉眼睛,没好气地说道。“那件衣服,怎么了吗?”她可是选了很多个姿势,才能划出那么刁钻的口子的呢。
“回姑娘的话……”宫女有些慌乱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只见在腋下不易察觉处,果然有一道划开的口子。“是婢子,昨夜为您补衣时,兴许,兴许是困倦……不慎将衣服掉到地上了,请姑娘责罚。”
“无事。”女孩摆摆手。“晚上灯火太暗,本就不适合缝缝补补的,你赶紧把衣服收起来,今日白天的时候,给我补好就是了。记得收好别被嬷嬷发现了,否则我也帮不了你。”
“谢姑娘,姑娘待婢子真好……”
“行了行了,还不快去再找衣服来,伺候本姑娘起身?”
“是!”
薇然撩开帷帐,看着东太后派给她的宫女,带着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收拾着昨夜的衣物,心底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宁息香不愧为灵涓推崇都的阴人圣药,事后圆谎,就是这么容易。
脑海里盘算着,待会儿给东太后请安时,该怎么解释脸上的黑眼圈,女孩的思绪却不知不觉,又滑向了昨夜之事。
方修云说,对付高揽之事不能急于一时,应交给他细细筹谋。
而她彼时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居然就那么答应了。
现在想想,也是够狂妄——连两宫太后,都只能冷眼观之,的大太监,他们两个孩子,居然敢妄言对付?
要说昨夜之前,薇然从未将方、周二人当作一支可以动用的力量,只是照顾对象罢了。但经历了昨夜之事,她终于开始正式这一对罪官之子:周芝武艺不俗,可避开部分暗卫夜巡皇宫;方修云能谋善断,可从蛛丝马迹中窥视全局。
此二子一文一武,配合默契……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穿越福利之——受她恩惠,自此忠心不贰的得力手下?
……别闹了。
女孩俏生生立于在铜镜前,一圈转罢,确认了衣装无有不妥之处,便施施然抬步往正殿行去。
有那个功夫胡思乱想,还是好好准备等下的请安吧,姑外祖母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角色。
……
一夜“冒险”过去,宫中的生活又恢复了极富规律的平静。
高揽日复一日地嚣张起来,五皇子刘充亦是。
而二皇子刘原的状况,也在好五弟不时的刺激下,反反复复,累得刘致和刘珪日日忙碌,再也没有组织过那日一般的集体逃课。
另一边,刘珑也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精力,课上课下地照顾刘馨,渐渐便少了对表妹的关注。
薇然虽有些怅然,却因此得了更多的余闲,可以更经常地与两个少年相聚。三人不时玩笑打闹、谈天说地,渐渐成为她阴郁的宫廷生活中,一抹明亮的色彩。
隆安六年余下的时光,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多灾多难的隆安七年,就从薇然过完年回宫的这一天,开始了。
“呜……哇!哇哇……咳,哇……”刘珑弓着腰不停呕吐,小小的身躯颤抖着,直如风中落叶。
“珑儿不怕,不怕了啊……”轻拍着刘珑的背脊,薇然一叠声地安慰道。
“箫,箫姐姐……嗝……箫……”比起长姐来更为不堪的二公主,则甫一照面便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她的怀中,甚至因为哭得太厉害,还打起了嗝来。
“没事了,没事的……”无奈之下,薇然也只好一手一个,抱住了二人。
午膳前才回宫的她,关于清晨那件事,虽只是远远望见,却也已经足够惊吓。但此时两位公主在怀,只好先压下自身的不适。
“好吧,”女孩轻出一口气。“你们哭吧,好好哭出来,什么事就都过去了,好吗?”
“陛下乃真龙天子,神鬼辟易、洞明烛照,那些个鬼蜮伎俩,一定……一定能查出是何方小人所为的,一定……”
口中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安慰之词,薇然的目光迟疑着,投向了西北方的天幕。
皇帝,真的能“查出”,这件事是何人所为吗?
隆安七年,正月十九。
宫中许多人此后终生,都没有办法忘怀的,这一天。
一名无意间迷路至灵素宫的小宫女,于清晨发现了……乌鸦的尸体。
大片大片象征不详的雀鸟尸身,不知何时,堆满了整个灵素宫。
正殿、侧殿、天井、回廊……原本裸露于阳光之下的断井残垣,全数被黑色的羽翼所覆盖,仿若地狱般阴森的盛景。
内侍们用竹筐和水车,将尸体不停地运往宫外,队首已经抵达宫门,队尾竟还还未从灵素宫内离开。到了后来,竹筐和水车竟不够用,只能又找来担架凑数。
刘珑和刘馨,就是在从挽湘宫请完安后,回胡贵妃秋盈宫的路上,遇见了运送的队伍。
负责搬运的小内侍们,个个神色惶然。那不知死去了多久,还散发着异味的鸟尸,不时从车中、筐中、担架上落下,砸在草木凋零的道旁。
当即便被吓软了脚的两姐妹,根本没法离开御花园。许久,才被东太后派出的薇然找到。
……
“呕……”
“丫头!”周芝骇了一跳。“你没事吧?”
“没,没事……才怪……”卸下伪装勇敢的面具,薇然只觉胃里一片翻腾不休。
“姑娘莫不是因为今晨之事,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二人?”方子远望向天边赤红的晚霞,颇有些不可置信地道。
“怎么……不可以吗,呕……”
“呃,那倒也,没什么不可以。”方修云尴尬地摸了摸脖子。“可是您这时候出来,太后娘娘不会催您回去吗?”
“你是在叫我回挽湘宫吐吗?”撑着膝盖直起身子,薇然抬头冲他翻了个白眼。
“这倒……嗯,不是。”被周芝狠狠地瞪着,方修云不得不扭捏着上前,于另一旁安慰起了女孩。
“……周大哥谢谢,不用了……咳,我时间紧。”倚着周芝寻到的假山,薇然缓缓直起了身子,虚弱地道。
终于把压抑了一个中午的恶心吐了个干净,她此刻身心舒爽,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明。
“今天早上的事……方公子,可以请你详细解释一下吗?”
“跟我没关系,”少年一摊手。“在下只是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而已。”
“大概?”薇然狐疑道。这两个人每月都跟踪高揽,去灵素宫去得忒勤,她没有想过这么大的事能是他们干的,但方修云至少也该清楚主使者是谁才是。
“当然是大概。”方修云目光闪烁了一瞬。“过年的时候我们不在宫里……我只能知道是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以及这宫里将要发生什么事……这样就是极限了。”
“那样也很好了。”女孩阖了阖眼,吐气道。
其实她心底也有隐约的猜测:高揽是皇帝的心腹,每月总有固定的几天晚上,偷偷摸摸撤开宫中暗卫去灵素宫……几点因素加在一起,要说这件事与皇帝无关,她都不信。
所以,她不问是谁干的。“宫里将要发生什么事?”
“庄……”少年刚脱口而出一字,忽然又紧紧闭上了嘴,两条灰扑扑的眉毛死皱在一起,似乎遇上了极为疑难的问题。
“装什么?”还是说庄妃?
“没什么……”方修云使劲摇了摇头,眉头仍未松开。“这件事,在下实在是无法肯定……只能说,如果真是我猜测的那样,那就是一件,你我都无法阻止的事。”
“你想暗示什么?”薇然一惊。“说的好像有很大的事要发生了似的,而且,还跟我有关?到底……”
是宫里,还是宫外?是挽湘宫,还是颖国公府?
“没有,你想多了。”少年脸上难得露出难得的犹豫神色。“没有人会出事,他们大概还没有那么快……不知道,还要看皇上的反应……”
“你说什么?”他后半句的话音实在太低,她没有听清。
“没什么,记得最近有什么事发生了就来告诉我,这样我才能做出判断,听话。”方修云伸出手,摸了摸女孩的头。
喂!
“这两天请病假吧,别去明经堂了。”不顾薇然的羞愤,做出了僭越之举的少年自顾自地开口。“别问那么多,反正在大事发生之前,记得待在挽湘宫里别出去……听话。”
他说得太沉重,让她不禁也忘记了打闹,严肃起来。
“……哦。”
那时的薇然没有想到,即将发生在宫里的那件大事,居然在往后的日子里,改变了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