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明,寅时的更声响起,黎明前的京师已经醒来。
贩夫走卒们在家中整理好货架,揣上婆娘刚烙好的炊饼,早餐摊上的炉灶已经冒出热气。达官贵人们在小妾、丫鬟的服侍下穿戴整齐,准备着即将到来的早朝。
一切,都还未开始,一切,都还在准备。
皇城西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门中,一架载着装满了秽物的马车,棱棱驶出了宫墙。
守门的卫士捏住鼻子,扭过头去不愿看它,驾车的内侍缩缩脖子,继续沉默地将车向前赶去。
虽说再尊贵的人也要食用五谷,但这架马车里装得当然不可能是那样尊贵的东西。为了不熏到寻常的人家,这架每日到城外倾倒秽物的马车,选取的也是极偏僻的路线。简陋的马车驶过一条巷口,幽暗的胡同中忽然多了两道身影。
“小云,”被周芝用轻功带出车底,方修云忽然一个踉跄,周芝忙伸手将他扶住。“你……”
他察觉到少年心中巨大的低落,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因为对那样的姑娘存有不该有的妄想,本就是一种僭越。
“啪!”方修云抖开周芝搀扶的手。“你不用管我……”
“让我静静。”
二人沉默地回到藏身的小院。
“公子。”灰衣的死士闪身而出,在方修云耳边低语几句。
“什么?”少年的眉头皱了皱,面沉如水地走进了破屋内的地下密室。
“公子!”正瘫坐着醒酒的梅少英见到方修云,忙从地面上爬起,慌张地磕了个头。“属下,属下……”
“你怎么了?”没有周芝在场,方修云大马金刀地走到唯一的凳子上坐下。“梅师兄——好勇敢啊!明知道这里是京城,皇帝搜捕你最厉害的地方,你呢?大剌剌地跑到酒肆喝酒,还烂醉、让弟兄们找不到你的人……你是想做什么?是给皇帝提个醒儿呢,还是想要背叛我,向哪个大官告密!”
“属下不敢!”梅少英一个哆嗦,身上伏得更低。“属下怎么会,怎么会……”
“我知道你对我的决定不满。”方修云的声音依然那么冰冷。“你觉得,我应该把当今的罪行昭告天下,让他为海宁之战死难的数百万人偿命,是不是?”
“可公子我只是个小小的海商,担不起这个重责大任,所以你打算‘不连累我’,再去找一个正直、廉洁,名满天下的好官,把这些事再告诉他是不是?”
“然后再把那人累得横死,满门为奴……就像你当年对周家做的是不是!”
“公子恕罪!”梅少英捏紧了拳头,重重地顿首于地。“属下绝无此意!”他当年所为,确实出于公心,但他真的没有想到,会连累得那么多恩人无辜横死,孟家阖家因他而改变了命运!
自责、悔恨的泪水,缓缓从前内卫眼角流下,方修云的心猛地被刺痛了。
“梅师兄,”方修云稳稳心神,起身将梅少英搀起。“对不起,是我……口不择言了。”
当年父亲为了此事赴死,他不是也没有怨过?
天下人,天下事。总有一些人,是要为大义去死的。恨的是,皇室无道,置万民性命于不顾,让历史的真相,永远被掩埋在尘埃之中。
“公子……”梅少英笑笑,感怀地回保住少年。“属下知道您也很煎熬,您一定很难决定。但是,不论您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少英都会一样地信服您、支持您的。”
就像那一年,他在漫天飞雪的破庙中遇见这个小小少年。
不知不觉,当年的孩子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保护着他们的性命、许诺着他们的未来。梅少英一点都不后悔追随方修云,他们是兄弟更是主仆,他应当给他足够的尊敬。
“嗯……”方修云闷闷地拍了拍梅少英的手臂。“我已经决定。”
“但,你还是要为你昨晚的失误,给我一个解释。”
听手下人说血衣内卫已经发现了梅少英,是他们出手才将梅少英救下,这岂不是惊动了皇位上的那人?
他即将离京,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在走之前,虽不能为姑娘送上一份大礼,又怎能因手下失误引得皇帝分心,让姑娘不快?
“属下……”梅少英沉默。“公子可不可以回去不要对茵儿说?”
“是梅师姐?”方修云立时反应了过来。
六年前他救下三人,一路躲避着新帝的追杀南下,彼此之间早就建立家人一般的感情。其中,孟黎茵、孟黎安姐弟被他视作弟妹,送到最好的老师门下教养,并未像梅少英一样跟随他闯荡。
所以,在孟黎茵表达出对梅少英的爱意时,他才会那般的惊讶——梅少英一直以来,都对他说他是蒙孟氏姐弟父母的大恩,像叔叔一样照顾着这两个孩子的。
想起小妹妹一般的阿茵泪意盈盈的双目,方修云眉头一皱,不禁有些不悦。
他和孟氏姐弟相处日久,自是不希望梅少英辜负孟黎茵的。
只是……
“是,我知道我这么做不该,只是公子,我无法控制……公子?”在梅少英惊异的目光中,那个永远智珠在握的少年,脸上竟出现了怅惘的神色。
方修云期待过薇然的所有反应。
她会开心吗?她会发怒吗?她会犹豫吗?还是在犹豫之后……幸福而坚定地,对他说她不走了呢?
却从来没有想过,她会那般的……没有反应。
把他的一腔期待,活生生的,闷死在漫漫的长夜中。
他违背了梅师姐的叮嘱——在将玉司亲手放入她殿中后,他没有走,他就在窗外。他想要看,她知道他回来了,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方修云发现,哪怕他再算无遗策,智慧可以征服诡谲的大海,他也永远预料不到,她。
六年不见,少女已出落得比他梦中美丽十倍,而她的胸怀,也……
箫薇然,你为什么不问呢?
有人潜入了你的寝殿,有人威胁着你的安全,你为什么不问,不板起你的娇颜,将背叛了你的梅香当场拿下呢?
然后,再大搜懿宁宫,这样,我就能再一次,跪到你的面前了。
可她没有这么做,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欢喜地穿衣、打扮,找红杏来为她绾起新的发髻,去赴下一场约会。就像方修云这个人不曾存在,就像他真的死在了六年前的火海中。
至此,亦复何言?
那一刻,站在懿宁宫冰凉的夜风中,方修云终于明白:那个少女的智慧高明过他百倍,她或许早就对他的心思清楚明白。
所以,她在看到玉司后,才那般淡然地拒绝了他,甚至不追究梅香的隐瞒。
她收到玉司,就像是收到一件普通的生辰礼物;她不见他,是为了放他自由。
箫薇然,你在刘宸身边究竟有多么幸福,才能这般狠心地待我?
“……”方修云死死地闭上眼睛,他不愿再去回想少女一脸幸福地坐在镜前梳妆的场景。
他渴望回到她的身边,渴望被利用、渴望被怀疑,渴望她来检验他的忠诚。可是她呢?就像是在说:我当年放你走,真的只是为了你自由哦。你过得好,我就很开心了,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助的哦……
所以,还能说什么呢?
只好静静地站在夜风之中,任由那风将心吹干、吹瘪、吹空,只留下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躯壳。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少英,我想过了,既然你也终究放梅师姐和别人走,那么我也……”
“公子!”就在这时,密室外忽然跃入一名死士。“皇城外的弟兄传来消息,您命我们日夜关注的箫姑娘她……”
“今日清晨宫门一开,就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