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太夫人时,老人家似乎比起年初时,老了好多。
额头的皱纹,夹满了对小儿子的担忧,松垂的眼袋,残留着一夜的害怕。
这个中秋,让人怎么能好过呢?
薇然在昨夜前半夜里积蓄起来的,对皇帝的无限钦佩,无端端散去了大半。
他掌控了宗贵们的心理又怎么样?人民的心难道也听他的指挥么?
东大营的将士们,能被一点捕风捉影的流言,就煽动到那种程度,不正是说明他们对皇帝的信任,早已降到了最低?
百姓们渴望着和平、安定,没有欺压和剥削的日子。可皇帝即位以来,先后赶走了先帝朝的太师、太保,将太监们从宫里放出去祸害地方,又血洗了理国公并其姻亲,京中十几家公侯府邸,上千口人,昨夜,又轮到姓“胡”的这一艘大船了。
翊阳王府和幼宁公主府是不能算进被诛的“九族”的,除了他们,卫国公府还能牵连出多少条无辜的性命呢?
或许皇帝认为他做这些事都是被逼的,有理由的,可百姓的眼里看到的,就是他亲小人、远贤臣,杀戮成性罢了。
为什么他要杀那么多人?因为那些人要反他。
为什么那些人要反他?因为……
女孩又想起李淑妃死后,乌鸦事件发生后,还有庄妃造反后,梦华宫、灵素宫,和白蘋宫上下的滚滚人头,和铺天盖地的血色。
还有高揽曾经伤害、压迫过的数之不清的宫人和低位嫔妃,还有四皇子刘致的死,以及朝野之上,李太师一家,方、周二位大人等不知多少的忠义之士。
人,活得下去的话,谁会想死呢?
他们要反他算计他,还不是因为皇帝,根本不给他们活路?
皇帝啊皇帝……为什么,你要是个昏君呢?
中国历史上所有文人最大的痛苦啊,这真是个无解的命题。
这些还不成熟的质问,沉甸甸地压在薇然心口,冲散了她对于刚刚到手的,权力的欣喜。
下午的时候,她的舅母,夷陵侯夫人孙氏到府上拜访。太夫人亲自带着二儿媳齐氏到大门口相迎,只为了能让夷陵侯在皇上面前,将箫槐昨晚闹出来的乱子,描述得轻微一些。
孙氏却道她只是来找外甥女的,于是三个贵妇人,又相携着向薇然院中走来。
其实薇然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什么时候贵重到要让这三位都来见她,而不是自己前往拜见的地步了,反正一切就是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见了孙氏,她才明白:原来她在宫中所做的一切,包括“隐隐倒向东宫的倾向”,都被东太后告诉了嫂嫂夷陵侯太夫人,夷陵侯太夫人又告诉了儿子和儿媳。夷陵侯府上下对于薇然小小年纪就全程参与到了这种等级的事件中均感到骇然不已,又想起东太后曾说过的对薇然的安排,以及日后可能会对张心宁的未来起到的帮助,所以才生出了从此时开始拉拢她的心。
孙氏今日到颖国公府拜访,就是为了主动地为薇然在国公府里的地位加分,也让她能更加地亲近舅舅一家的。
而薇然恰好在家,那对于孙氏来说就更好了,毕竟市恩这种事情,不兴默默奉献,还是要让对方直接感受到才好嘛。
对于东太后这种公然泄密的行为,女孩实际上是有些不满的。因为夷陵侯府这样做无异于把她往张家的战车上绑,可张家的主要利益却并不系于她身,人家还有个嫡亲的女儿,张心宁呢。
不过不满也仅就只是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薇然想想她的姑外祖母,女人坐到了这个位置,几乎可以说是无欲无求了。东太后又没有亲生儿女,不需为他们筹谋,百年之后,她在宫中的势力也必然会交回到侄女和娘家手上。像此次之事这样的,在关键时刻可以保命的秘辛,她不告诉夷陵侯府,还能告诉谁?
而且说起来,在这件事里出力最或不可缺的,就是夷陵侯府了。要不是当年老夷陵侯冒着被满门抄斩的危险,执意要支持在先帝宫中岌岌可危的妹妹。耗时二十二年,花费无数财力物力,仿制出了一件假玉司,纵是方修云再有通天彻地的智慧,还是得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所以对于现在这种状况,薇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来年若有空,薇然不妨来我们府上,也好见见你的表妹,让我们阿琰也沾沾你的灵气呢。”孙氏拉着她的手道。阿琰是张心宁的小名,张心宁是她三年前二十八岁“高龄”才得的嫡女,宝贝得不得了。
“……”还没等薇然开口答应,就又被齐氏的插话打断了。
“是啊是啊,薇然也有好久没见过懿然了吧,二婶这就把你妹妹抱来让你见见……”
“二夫人,府上二小姐不是说昨夜受了凉,病了吗?怎么又能出来见人了?”孙氏不满地开口。一个即将无权无势的颖国公府二房嫡女,也想和她们家夷嫡候府嫡出大小姐抢姐姐?哼,凭她也配!
“这,这不是自家姐妹吗?妾身想着,见见也无妨。夫人您是贵客,二小姐怎么好意思一脸病容的来见您……”齐氏讪讪。
“好了!”太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孙女儿还没开口呢,儿媳就和亲家媳妇吵起嘴来,这成什么样子?同时又有些埋怨起薇然来。“薇然你是长姐,妹妹病了,你也应该记着去探望的,祖母知道你是事情多,耽误了,今晚你舅母离开之后,便去看看她吧。”
此时的太夫人也忘记了,孙氏又算她哪门子的亲家媳妇?
“是,祖母。”从前太夫人有多宠爱箫懿然?那是她嫡孙女里最大的一个,又长年陪在身边,而且那时箫槐的官职还比箫巍高……每年过年的时候,都是箫懿然在她身边撒娇讨巧,风头之盛,远非她们大房的可比。不过是一夜过去,如今却……
“好孩子……”太夫人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京里正常的未出阁贵女在她们三个的面前,都得奉承话一箩筐地说,偏偏家里头的这位,就是端着不肯,她还真拿她没有办法……
要是薇然知道她的想法,肯定会特别冤枉:她怎么没有奉承太夫人了,之前回府的时候,哪一刻不是围着她鞍前马后地伺候?那时候太夫人没记在心上,这时候又凭什么来怪她?
伺候老人家多累啊,她们又没有多少祖孙之情,太夫人对她还没有东太后好呢。现在既然她不必伺候了,自然不会给自己找罪受。
还嫌在宫里累得不够么?
在为这地位上的微妙转变而心中兴奋不已的同时,女孩又暗暗以皇帝的例子来告诫自己:正因为权势是这么的来之不易,又能轻易让人沉迷的东西,掌握它的人才更要小心谨慎,不能妄动。
四个女人正在一张桌子边大眼瞪小眼,一个小宫女忽然闯进了院子。
“不好了,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