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一片死寂的紫宸殿中,忽然传来细弱的叩门之声。
皇帝方才从盛怒中回过神来,只是他才激动了一场,只觉得精力不济,竟是不想应门。
这时,殿门外却传来了大太监的问话声。“褚亮,咱家问你,陛下一个人在殿里多久了?”
“回干爹的话。”守门的小太监褚亮恭敬答道。“陛下一个人在殿里约有半个时辰了,只是没叫人服侍,儿子也不敢打扰。”
“半个时辰!”只听高揽的声音一下尖锐了起来。“咱家不过是稍离一会儿,你居然就让陛下身边无人服侍这么久,真是白枉了咱家平日里的教导!”
其实高揽也知皇帝闭起门来屏退太监,肯定是叫了血衣内卫来回禀,或交代事情,但他自恃为皇帝心腹,论受信任程度还比各派混杂的血衣卫更强些,有时皇帝唤内卫来时亦不避讳他,故有此问。
当然,这也是让殿内的天子感受到他关心的一种手段。
然而,刚被周芝一番一真九假的鬼话骗得怒火盈胸的皇帝,又哪能体会到这些。
这个狗奴才,原来平时就教底下的太监们偷听朕和内卫的话!
想到这里,皇帝更加生气之余,忍不住又想到了更多的东西:两年前,纳天一所献之策平定庄妃谋反之后,他在白蘋宫地宫密道底的死尸堆里找到了离宫多年的玉司,之后为了防止毒烟外泄,很快便堵上了位于白蘋宫和京郊的的地道出入口。
他素来孝顺西太后,亦知母后长年以来的心结,所以先将这件事对西太后说了。谁料西太后一听说玉司找回了,就不依不饶地要求他把玉司“交回”她的绿紈宫中。
因那时理国公打出了“先帝遗诏”,命十七皇子继位的口号,所以皇帝本来想公布神器玉司找回的消息,以巩固他统治的正统性。因为要的是正统,所以就必须按规矩将找回的玉司交给皇后张氏。
西太后与东太后是积年宿敌,尤其是在名分之类的问题上,和张氏姑侄简直就是不死不休,又怎么能同意这样的安排?
想起当时西太后又哭又闹,拿着“不孝”的名头来逼他,最终才母子俩各让一步,按下了玉司已经找到了的消息,只是放在承业殿凤音阁中随时想看便拿,皇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如今想想,西太后当时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只是因为心结吗?
一个在先帝后宫中做了三十年宠妃的女人,害死了一个皇帝,又让当她是生母的养子登上皇位的女人,会如此肤浅吗?
皇帝怎么也没有办法相信。
这时,许多埋在心中已经很久的疑问,又渐渐浮上四海之主的心头: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绿紈宫里有一个神出鬼没的黑衣人,可以为母妃办到除了对付张皇后以外的全部事情。后来,父皇死前他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当年血衣内卫的地一,后来的内卫副统领。
可是,他清楚地记得,察觉那人存在的时候,父皇正值盛年,并不昏聩,也非常宠爱母妃,玉司……也在母妃宫中。而母妃,居然那时就在内卫中有人了。
再加上之前他从皇室密党中得知的,新皇欲要号令血衣卫,必须持从地宫中取的出血衣令……他也只能想到一个可能——西太后,早在保存玉司的时间里找到了破解玉司上地图的方法,并且凭此出入地宫,更得到了部分内卫的效忠。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登基之后对效忠天子的内卫掌控,居然比不过一个深宫妇人的状况!
而且,西太后明明知道怎么从玉司上解出地宫地图的方法,却居然宁可交给高揽,也不肯告诉他这个“儿子”……
亏他还像个傻子一样,派“最信任”的太监,去灵素宫搜索地宫的密道入口!
熟不知人家高揽,早就什么都知道,还藏在床底下呢!
怕是每次自己极信任地吩咐他去灵素宫的时候,他都在心底里暗暗嘲笑自己吧?
被背叛、被愚弄的羞恼涌上心间,皇帝忍不住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他现在是真相了,可又能怎么样呢?做上了这把龙椅,才知道天子并非是世人以为的一言九鼎,行事无忌,而是仍然有着诸多的顾虑掣肘。
单说胡氏一族,自他登基以来,为了打压颖国公箫家,就一直在不断地为胡兆桢、胡兆嘉两兄弟升官,增加他们手中的兵权。虽然近日他对这些人心声怀疑,稍稍抬举了一下箫巍,但近八年的颓势,也不是这一两日可以弥补得起来的。
而高览虽说是他的家奴,但既然西太后肯放心把真玉司交给他来藏,说明两方的联系早就是超出他想象的紧密,他若是忽然处置高揽,必然会打草惊蛇。
思来想去,他竟是一时动不了这些个逆贼了!
“……皇上?”皇帝正恼怒着,紫宸殿外沉默了一会儿的高揽忽然又叩门细声问道。
“问什么,进来。”二十多年的太子教育,在这一刻猛地发挥了作用。听闻此时最厌恶的奴才的声音的皇帝,反而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了下来。只听他还不犹豫地开口,甚至连声音也是平时一样地带着一丝亲密。
“奴婢来了,”大太监浑不知大祸将至,笑眯眯地推门而入。“奴婢擅离职守,害皇上身边无人服侍,求皇上恕罪。”
“你有自己的事情忙,有什么罪?”皇帝不冷不热地讽了一句,忽觉语气不对,忙补救道:“朕也知道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朕,朕又怎么会怪你呢?”
“皇上……”高揽因前半句而忐忑的心,登时感动不已,忙梗咽着磕了个头。
“这是做什么呢。”皇帝淡淡劝慰道。“你我主仆,何需如此?”
你已经背叛朕背叛得如此彻底,现在又来表什么忠心!
殿外,守门的小太监褚亮听得皇帝此言,心下对干爹与皇上的亲密,顿时羡慕不已。
“好了,该起来了吧?”皇帝故作亲密地虚踹高揽一脚。
“是,皇上!”高揽又磕了个头,这才麻利地起身。“启禀皇上,鸾和宫大宫女求见。”
“什么?”皇帝一怔。他本以为高揽在殿外叫他是为了窥探他的秘密,却不料真有正事。“不见……叫她滚进来!”
“……”那可是鸾和宫的大宫女,贤妃娘娘的大宫女啊。高揽被皇帝语气中的怒意惊住了,一时没能回过神来。“是。”
高揽回身打了个手势,夭夭便由褚亮引着,垂首踏入了并不陌生的紫宸殿。“婢子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朕倒要看看你有什么事!”皇帝连平身都不说,就直接让她跪着回话。
这下,高揽和夭夭二人都傻了——皇帝盛宠贤妃,连带着对鸾和宫的宫人亦是和颜悦色,从没发过脾气,比待高揽还好些,今儿个是怎么了?
较之大太监,夭夭心中更生惶恐。这段日子,皇上说着爱护娘娘不变,可去鸾和宫的次数却越发少了,莫不是……朝中有了什么声音,皇上终要舍弃娘娘了吧?
却不知,皇帝因为心中厌极了高揽,面上却偏要装出一副和睦的样子,登基以来就从没有演得如此委屈过,一股气都憋在胸口,也没整理清楚来人是谁,便一股脑撒出去了。
“启,启禀皇上,”夭夭头埋得更低了,忐忑地答话道。“过几日就是中秋了,我家娘娘派婢子问,问您……届时可否到鸾和宫,伴她赏月。”
娘娘今日思念圣上,愈发憔悴了,虽然这个要求却是无理,可前几年哪一年不是这样过的?娘娘她……只是病中,格外脆弱罢了,皇上您与娘娘情分深厚,定会怜惜娘娘的罢?
“放肆!”皇帝重重地一拍桌子。“鸾和宫什么时候有了口吃的宫女,啊?贤妃还在禁足中,就敢让大宫女擅自到紫宸殿来,争宠也未免太心急了!中秋那日中午,朕要大宴百官,下午有中秋家宴,晚上按照规矩要到舞凰宫安置。你家娘娘犯了错被罚,还让朕去她宫里,真是成何体统!她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是……是!”皇帝一吼,夭夭立时落下了大颗大颗的泪来,慌乱地答着。
娘娘啊,陛下他,终究是……
皇帝刚觉得有些不妥,低头一看见高揽那张脸又是怒不可遏,也顾不上脚下瑟瑟发抖的宫女是谁家的了,一口气骂完,又是重重地再一拍桌子。“都给朕滚,任何事都不许再通传!”
便是不想要打草惊蛇,他也不要再委屈自己这般演戏了!
“奴婢遵旨,奴婢告退……”
“婢子告退……”
高揽吓得两股战战,不敢再有半句废话,带着同样魂不附体的夭夭,疾步退了下去。
恨恨地盯着他猥琐佝偻的身形,好半晌,皇帝才平复下心绪。
“唉……”他忽然低叹一声,唤来殿门口恨不得站成一座雕塑的小太监褚亮。“你一会儿到鸾和宫去,同贤妃说,中秋那晚晚宴结束后,朕,会去看她。”
他贵为天子,怎能向妃子道歉?但他可以用更多、更好的补偿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