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里万公公差人传话,明日一早所有秀女要到聚贤堂采集画像,以便后日呈递给皇上过目。
翌日五更时分,海棠苑里就忙得不可开交了。几乎所有丫鬟此时都在忙着准备为自家小姐梳洗妆扮,但院中只有三口水井,每一口都已经排起了长龙。梁玉的丫鬟翡翠起得晚了,来时前面已有数十个丫鬟,但她仗着自家小姐地位无视她们,端着盆子径直就向前走去。
“喂,你,把桶给我”
一个刚打完水的丫鬟正准备将吊桶递给下一位,翡翠就向她伸过手来,吉祥涨红了脸,正在犹豫着该不该把桶给她,便被她一手夺过去了,后面的人也知道她家小姐的身份,只能敢怒不敢言。吉祥涨红了脸低着头,端着好不容易打来的水脚步匆匆地赶紧走了。
梁玉见早门外就有丫鬟回来,自己的丫头却还不见踪影,心里早就不耐烦,正好对门赵玉的丫鬟吉祥端着水匆匆忙忙走过来,她理所当然招手,“你把水端到这儿来。”
吉祥一直低着头往自家小姐房里赶去,没想到对面居然是梁玉,心里叫苦不跌。她紧张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如何是好。梁玉不耐烦地催道:“你聋了吗,叫你快点端过来。”
赵玉听到自己门外声音,便打开门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却看到对面梁玉正颐使气指命令自己的丫鬟。吉祥站在门口,手里的盆子都快紧张地掉了,赵玉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轻声对吉祥说:“给梁小姐送过去吧”,吉祥便低着头将盆子往对面端去。
梁玉十分不屑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命令吉祥将水端到屋里去。赵玉从对面走过来,对梁玉行了个礼,赔礼道:“适才吉祥不懂事,梁小姐大量,别跟一个丫鬟计较。”
“我才懒得跟她计较。”梁玉哼了一声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赵玉,“我听说你也叫什么玉?”
“是,我叫赵玉”。
梁玉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嗤笑,“你也配取名为玉?你觉得你浑身上下哪里配得上这个字,身份,还是相貌?”梁玉见她不作声,撇了撇嘴,“我警告你,以后在宫中,你不许以玉字为名,若哪一天跟我重了,那可就只会有我,没有你了。”赵玉咬紧牙,低着头默不作声。梁玉又补充道,“不过依我看,你这辈子是没有这个机会的,我也没有必要对你浪费口舌。”
这时翡翠终于端着水回来了,梁玉也不再理睬还低着头的赵玉,对着翡翠大骂,“你今天是睡成猪了吗,别人都回来了就你还在那里慢吞吞地爬”,翡翠正要解释,梁玉忽然一巴掌将盆掀翻,水正好都泼在了赵玉身上。
赵玉站在原地,呆若木鸡,她攥紧拳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怒气,手上的指甲快要嵌进肉里,她望着地上,忽然轻声对已经吓呆的吉祥说:“重新再去打一盆”,又对着梁玉的方向,“请梁小姐慢用,我先回房了”,平静地对梁玉说完,她面无表情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身上的水滴了一路,最后在门口形成一滩醒目难看的水渍。
梁玉转身冷笑一声,对翡翠使了个眼色:“死丫头,还不进来伺候本小姐”
吉祥捧着被梁玉摔在地上的水盆,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紫若轻轻地为澜依梳着头发,对刚刚门外发生的事情摇了摇头,“梁府的这位千金从小娇惯,年纪不大却如此刁钻,小姐日后还是尽量不要与她来往。”
澜依却是心不在焉,思绪复杂。
她总觉得这就像一场梦。
十几年来,一直生活在若水的她根本没见过外面的世界,进了徐府,也几乎不与外界接触,所以当时,并未觉得有多大不同。可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十分措手不及,人与人不按品德年纪,反而凭借家族等级和出生高低论资排辈,相互之间不见互助扶持,而是处处相互为难、猜度算计。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自己真的能够完成那个人的交代吗?自从在神女阁见到那个影子,她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开始在苏醒,极力想要挣脱原来的灵魂和躯壳一般。
这两天,她不断回想起那天在神女阁发生的事。
那天,自己终于克服恐惧请求拜见神女大人。
“若水罪人若依兰,请求拜见神女大人。”
她跪拜在大殿中央,清楚地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力量出现在自己身后。
“你终于来了”
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之前被风吹灭的半截蜡烛无声地亮了起来,澜依又看到了那个跟自己极其相似的影子。
那个巨大的黑影端正地投射在大殿上,嘴唇动了一下,“你可知道我等你很久了,下任神女。”
澜依瞪大了双眼,转身望向身后,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你还不明白吗?”声音突然在前面响起,这次不是回荡在整个大殿里,而是仿佛就在澜依身边。澜依转过身望向大殿,那个黑影似乎与之前所见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澜依却说不上来。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你该醒来了,现在若水全族的命运,全掌握在你一个人手里。”澜依的瞳孔渐渐收缩,最后惊恐得抬起手掩住了嘴巴!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觉得那个黑影不同了,最初那种凌厉的气势已经消失,那个黑影在烛光的映射下渐渐模糊起来,但澜依清楚地看见,就在刚才,那个黑影的双手迅速抬起,掩住了嘴巴。
那个黑影,已经完完全全是她自己!
“你说,我是…”
澜依不敢置信,对着已经完全是自己的黑影问出口。
那个黑影嘴唇又动了一下,仿佛“她”又回来了,“下一任神女,若依兰,我已等候你多时了”。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那个声音缓缓地对她讲述,平静温和的声音仿佛就萦绕在耳边,一种奇异的感觉席卷了澜依的全身,她感觉十分亲切。
“进宫去,找到那个人,当你完成了你的任务,若水便能重生”
安静地听“她”说完,澜依垂下眼,匍匐在大殿上,“依兰谨遵神女指示”,顿了一下,澜依又问,“请神女明示,依兰找到穆君玄后,应当如何完成任务?”然而这次,那个声音没有在她耳边响起,而是离她越来越远,“进宫去,去吧…”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澜依呆呆地跪在大殿上,思索着神女交代的话。时间仿佛过得很快,那个声音再没响起,直到一缕新生的阳光透过门缝照射进来,澜依才发觉已经到了第二天。
外面的景色与昨天刚来时截然不同,四周充满了生机,几只鸟儿从她面前飞过,带来一阵喧闹。澜依再回头看若神阁,紧闭的大门还是那样庄严肃穆,四周的光芒仍照不清楚它的轮廓,一切还是很陌生,仿佛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当她回到榭水亭,紫若和容夫人等人早已在那等候。之后她和紫若被安排带上面纱,上了被抬往宫门的轿子。便有了之后碰到的种种事情。
这些天,有太多的问题纠缠在她心中,自己为什么会是下一任神女?之前在若水,自己从未听母亲和族长提起过,但她心里隐隐想到了一些事情。
自己从小在若水就最受长辈宠爱,无论自己多么淘气,母亲都舍不得责罚,若水的那些叔叔婶婶也是如此,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想到澜依。甚至自己那次贪玩跑到若水的边界,犯了族里的禁忌将穆君玄带进若水疗伤,她都没有因此受到责罚。以前她总以为,是她身边的世界太美好,族长和母亲都太和善舍不得责罚她,可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总是被长辈宠爱,为什么自己犯了错却从未受过责罚,为什么明知道是因为自己引狼入室导致若水被灭,母亲和其他人还要拼死保护自己逃出去,都是由于:自己是下一任神女。
既然都是自己造成了这一切,那就应该不顾一切去弥补,只是一切的迹象都在指示自己应当进宫接近穆君玄,但之后到底要如何完成任务才能救回若水呢?神女没有回答。
也许按照自己之前的想法,杀了穆君玄?可如果是这样,容夫人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让她去见神女,这与自己原来的计划并没有多大影响。她记得临走前容夫人曾对她说,“总有一天,你会清楚这一切的”,而对于自己是否真的是下一任神女,仿佛却除了她自己,没有一个人提出质疑。
澜依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熟悉,又仿佛陌生,镜中那个眼神冰冷的影像,居然真的是自己倒映出来的!幸好在这样冰冷的地方,还有紫若陪着她,今后在这深宫中,恐怕就只有她们两个相依为命了。
这三年里,紫若在京城一直负责与宫中的人打交道,所以对宫中礼仪十分熟稔,为人处事也十分老道,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若水的得力助手。这次容夫人特地挑选她作为澜依的贴身丫鬟一同进宫,就是要她协助对皇宫一无所知的澜依。
紫若熟练地将澜依的几缕头发挽成一个流云髻,拿起画笔为她描了一个远山黛。澜依望着镜中逐渐妩媚的自己,突然感觉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她拿开铜镜,对紫若说:“我突然感觉十分烦闷,想出去透透气。”
苑子里一片嘈杂,澜依只往无人的地方走去。出苑门不远处有片荷池,荷叶青翠碧绿,荷花含苞待放,空气中漂浮着泥土和荷叶的清香。澜依摘下面纱,深深吸了口气,胸中的郁结烦闷立时消了大半。
既然已经踏出这一步,那无论是为族人报仇,还是因身为下任神女的职责,只要能够挽救若水,无论要做的是什么,怎还能心生胆怯?望着眼前碧绿的一片荷池,澜依双手合十,闭上眼轻轻许愿,“愿,我们能早日回到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