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寂寂，幽谷凄凄，傍晚时分，层层暮色笼罩下的山谷，也散发着一种迷幻而朦胧的气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最后的往往是最美的，也永远被人留恋，甚至于贪恋。
因为一切都无可挽回。世间，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江水如此，那么人呢？
暮色又加了一层。
——
黄昏的微弱光线转瞬即逝，夜晚终于来临了。
远处的山连绵起伏，在无边夜色下，就像无数野兽奔腾而过的，黑黝黝的脊背。如同被什么追逐一般，有一股粗重的喘息声传来。
“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月光下，一个人倚靠着树干，树已经枯萎，人似乎也要枯萎。
“恩。”何欣应了一声，心中却是吃了一惊，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只是过了一天时间，他的头发竟然全成了雪白！
憔悴和衰弱如同无数细密的根须，在他的脸上四处蔓延——几乎在一夜之间他就老了下去。
就在昨天夜里，朱子大师还是童颜鹤发，容光焕发，而今天他又来到这个山谷中，才发现，他竟然是这般的苍老。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
何欣呆了片刻，犹犹豫豫地说道：”大师，你……”
朱子大师并不理会他的话，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问出了一个让人诧异的问题：“你为什么来？”
他苍老而浑厚的声音，竟似有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
何欣闻言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大师，不是您让我来的吗？”他非常不解。
不错，就在昨夜，朱子大师才说了让他今晚来取冰须草的解药，而且特意叮嘱了一番，而现在——难道大师转眼就忘了？
书院的学生几乎都知道，朱子大师向来博闻强识，几乎是过目不忘。这么重要的事，朱子大师怎么可能忘记？
何欣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你！”大师看着他，还待说什么，却是欲言又止。片刻之后，他忽然整了整宽大的衣袍，向远处走了几步，頽然地坐在了草地上，仰起头来，凝望着星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初秋的夜空，很美，很清晰，无数的星星挂满天边。预示着明日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明日，多么让人期待！
可是，许多人注定是不会有明天了。
“唉！”许久，朱子大师终于发出了一声长叹，其中充满着无限惆怅与悲凉。
“你过来。”朱子大师缓缓说道。这句话是对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的何欣说的。
“哦。”何欣应了一声，走了过去，坐在了朱子大师的身旁。
当他坐下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竟是这么熟悉。就在昨晚，两人也是这么坐着，何欣讲着自己惊心动魄的牢狱生涯——
还是同样的夜晚，同样的草地，却不知将谈论怎么的问题？
“人世漫漫，千年一瞬，究竟何谓生，何为死？”朱子大师看着何欣，突然问道。
“这个——”何欣一时语窒，听到这么深邃的问题，他只觉一头雾水，不知如何作答。
“朱子大师是不是在考察我的功课？”何欣不由想道。“看来文渊榜首果真得接受考验啊——”他想到这里，心中暗暗叫苦，更害怕不已，他知道，如果答不上来，很可能——
可能会受到惩罚。
他心中越急，越是不知所措。
朱子大师却并没有去惩罚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的说道：“老夫记得，想当年，金人入寇，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全赖众人舍身卫国，方保得江山设稷，华夏血脉，不为异族所毁。而后朝廷经营数十载，虽是苟安江南一隅，却是物庶民丰，众人安居乐业，也是一派富饶繁荣的盛世之景。可是如今朝廷之内，掌权之人，为成不世之功，挟民复故国之愿，唉，大祸不远矣！”
朱子大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又接着说道：“我苟活于世七十余载，从大乱到太平，可说遍历世事。穷毕生之力，究天下之理，以教万世之民。平日更是以身做则，常思仁义之念，守圣人之礼。按理说早已该乐天知命，可为何事到如今，却仍勘不破生死？”
朱子大师顿了一下，指着天边说道：“你可见那颗星否？”
何欣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只见北天之上，北斗之西不远，一颗星其大如斗，却色作暗红，似乎遥遥欲坠。
“你说它掉落之后会怎样？”朱子大师问道。
“不会怎样吧，天空依旧有那么多星星啊。”何欣随口说道。
“答得好！”朱子大师忽然大声喝了一声彩，声音之大，直把何欣吓了一跳。何欣转过头去看大师时，惊异地看到大师竟有着罕见的惊喜之色！
怎么回事？何欣的心中登时涌起一丝疑惑，平日里自己费劲脑汁都不能讨到朱子的一声夸赞，自己现在只是随意说了一句，怎么朱子大师会是如此？
当他还在心中不停地嘀咕的时候，朱子大师的话又传到了他的耳中——
“你说的对，北辰居星无数，即使数颗命猝而坠，夜空依旧灿烂，世间万物，不过是理、气二者而已。苏子曰：＇盖将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将其不变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焉？＇世间到底有什么值得羡慕呢？庄子妻死，却能击缶而歌，可知生死之事，大抵如此……”
朱子大师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竟似难以自己，连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在静谧的幽谷中不停地回荡。
也在何欣的耳畔回响，何欣也转过头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边。他要看看，朱子大师所说的那颗星星，到底有什么神奇之处。
夜空很美，星罗棋布，闪闪地发着光，众星之中，那颗星果然有些不同，群星都是黄光照人，而那颗星却发着暗红的光芒，与四周光色显得迥然不同，但更是耀眼万分。
月色如水，暗红色的光芒更加生动生动起来，也更加地光彩照人，仿若——
仿若一个美丽的身影——
他想起了那天去贡院参加文渊大考的路上，枫林中的那个美人。
何欣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身影仿佛动了起来，红色的薄纱在轻轻的飘动着……
“我说的对么？”他的身边，朱子大师突然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朱子大师怔了一下，诧异地转过头来，目光就落在了何欣的身上，然后，他的脸色遽然间变了，变得无比难看！
因为他看到——
何欣如同木头一般，定在那里，痴痴地盯着天边，眼神说不尽的迷离，最要命的是，他的嘴角甚至，甚至有一丝口水流下！！！
美丽的身影依旧在飘动，就像枫林美人般飘忽，也似昨日在山谷中的深情一吻~~~
幽幽的香气在鼻尖……
“啪”地一声脆响，一个巴掌就重重地甩在了他的头上。
这一掌力度是非常的大，何欣只觉得头上一阵剧痛，一头就栽进了草丛里。“啊！”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你个废物！”伴随着一声惨叫和怒吼声，初入梦乡的山谷被猛的惊醒！
“啊，啊”数声响过，一群黑色的乌鸦向着远处雾色里慌乱地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