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天的贡院里,因为关了门窗,此时漆黑一片。
贡院是一个超级大院子,而每个考生考试的地方就是贡院里面的号舍,什么是号舍呢?
号舍就是贡院里面分割出的许多有序排列的小院子,小院子里每排再隔出进深4尺、宽3尺的考室,称为“号舍”,每舍一名考生,三根蜡烛。
每个考生就在自己的号舍里答卷子,三根蜡烛就是考试时间,蜡烛点燃,考生开始答题,点完一根再接着下一根,什么时候三根蜡烛燃尽,黑暗降临的时候,答题时间就到了。
考试时间真的很短暂。
何欣因为刚才在外面耽搁了一段时间,等他从大厅进入后院走廊的时候,才发现很多号舍里蜡烛都已经点燃了起来,星星点点,闪着微弱的光,何欣从每个号舍的门口走过,看到里面一个个伏案疾书的身影,被昏暗的烛光包裹着,光的外面,就是漆黑一片。
贡院的号舍多达20644间,何欣费了老大劲,在贡院的号舍间来回找了几圈,从门口的号码牌上仔细辨认着自己的号舍,从1开始,2、3、4、5……他一个个数过去,最后数到11111的时候,他走了进去,将两块长4尺的木板卡到两边的托槽里,这是一个颇费功夫的事,木板比较沉重,卡槽又是刚刚好,何欣左右试了好几次,才勉强卡住,终于搭出一副简易桌、凳来,他小心翼翼地坐到自己搭起的凳子上,生怕凳子突然塌下去,屁股左右晃动几下,感觉凳子似乎倒还颇为稳实,他终于些许放心下来。
据说,这两块木板是很有用途的,当年文渊大考是晚上进行的,很多人考累了就可以将上层的板拆下,与下层平拼成一张简易床铺。真是一体两用,不过由于空间太小,对于某些身高臂长的考生,晚上须曲膝而卧,蜷成一团,所以民间将号舍戏称之为“鸽笼子”。
何欣此时也不想探讨什么鸽笼子鸟笼子的问题,他当务之急是要马上开始答题,时间不待人,点燃蜡烛后山长大人才给考生发卷子,所以他正将桌子上的第一根蜡烛点燃,谁知道晃了几下火折子,竟然没有打出火来,心中也有些懊恼,看来是火折子早上在树林里被露水沾湿了,没办法,他只得向着隔壁号舍里的一个兄弟问道:“哥们,借个火”。
隔壁学生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卷子,猛听地耳旁有人和他说话,顿时吓了一跳,他抬起头来,眉头一皱,看起来对自己被人打扰很是不满,但还是忍住怒气将火折子递了过去,何欣一边答谢边接过来,忽然,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物事从外面直接迎面飞了进来,何欣顿时吓了一跳,拿着火折子的手一抖——
哗啦一声,眼前突然火光闪起,空中那白色的东西竟然被点着了,何欣定睛一看,才看到是一张纸,他心中正在纳闷,忽然走廊里有个绵绵的声音就传来“那是你的试卷——”
“我的试卷?!”何欣听着山羊大人这句话,心中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将试卷给点着了,这还了得?卷子就这么一份,如果烧了还考什么试?他连忙将那张已经掉到地下的纸上面的火焰踩灭,拿起来一看,心中还是绝望了——
看那张卷子时,白白的一张卷子已经被烧掉了一大块,没有被烧掉的地方,也被熏得昏黄,更糟糕的是,卷子上面的文字也被烧掉了很多,何欣看着这被烧成废纸一样的考卷,顿时真的是欲哭无泪。
书院为了防止有人泄题,所以卷子只有每人一份,再无多余。
他点燃了第一支蜡烛,昏暗的烛光照着那个萧索的身影,何欣此时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张烧废的考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原本觉得,自己兴许能从考卷上找到一半个会做的题目,好让韩江雪不要做书院的榜尾,这下可好,连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都没有了,自己这一天真的是倒霉到家。先是起床晚了,在树林里差点迷了路,来了贡院又碰到那个只会吹牛的二傻子,现在又烧了考卷——
诸事不遂,他真的是有点无奈,可是他细细想来,自己长到这十六七岁,这么多年来,又有什么事情顺利过呢?他反问了下自己,最后只能无奈而轻轻地笑了笑,不错,这种倒霉到家的感觉让他很无奈,他一直在试着去习惯,就和天边轻轻的云,飘过后了无痕迹。
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去,看着蜡烛在轻轻燃烧,在黑暗中腾起微弱的火焰,在空气中发出哔哔啵啵的吼声,然后迅速变短,很快地被燃尽。
可是自己就能这么被消失在黑暗中吗?他不确定,看着微弱的蜡烛在燃烧,他又想起了自己一直潜藏在心中,亟待要去实现的几个愿望,可能正是这些愿望,让眼前这支蜡烛还能发出光来。
但是他心中明白,烛光并不能帮他实现愿望,他并不迷信,那什么可以呢?过生日时候的烛光。
他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对他说过,只有过生日的时候许的愿,是能够实现的,所以他当时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一边吃着母亲做的一年一遇的红烧肉,一边许着愿望,愿望就是下年还能吃上红烧肉,这个愿望一直实现到了十岁之前每个过生日的夜晚。
想到这里,何欣几乎就要哭了出来,他突然急切地想要实现一个愿望,那就是让自己的母亲再活过来,可是他明白,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所以这个愿望是永远无法实现了,而且最主要的是,今天并不是他的生日,他的生日是在11月11,那个秋冬交际,枫叶凋尽的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过生日了——
他突然急切地想过一个生日,而且就是现在,不论什么日子,他认定现在就是过生日的好时候,他心中的那几个愿望,已经让他等不到真的过生日的那天。
他虔诚地望着刚才点燃的第一根蜡烛,闭上眼睛,轻轻许下了第一个愿望:找到张贤。
这是他从江陵小镇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记得的事,准确的说这不是他的愿望,而是他的母亲的愿望,他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难道自己母亲临死前的愿望他不能实现吗?
答案是不能,因为他除了知道那个人叫张贤,其他没有任何的线索,那封母亲要给他的信,早已经不知去向。
何欣想到这里,顿时愁眉不展,就在这时,第一根蜡烛已经灭了。
何欣连忙点燃了第二根蜡烛,许下自己的第二个愿望:营救万箭门。
这是他从江枫城大牢里出来的时候就一直记得的事,这事关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帮派的命运,他并没有加入这个帮派,可是大哥对他恩重如山,他又如何能弃之不顾?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天自己离开的时候,许多虚弱至极的人期待的眼神,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生命微不足道,只是当生命还要承载着许多希冀,他感觉自己的生命顿时有了意义,但同时也多了负累,他是一个幸运儿,是枫城大牢里唯一一个能够出来,并且被保送到这书院读书的,如果这次考试能够成功,他就有机会去京城做大官,这是很多人遥不可及的梦想,他也很想实现,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可是他想到,如果考试成功,那么他就得兑现那个承诺,而且是自己主动做出的承诺,是——
两个完全矛盾的承诺。
他不仅答应过张大哥,而且就在昨天,他还答应过韩江雪,一定不能离开书院。
他要救出自己的大哥,那么必须找到书院那个人,而且必定要离开书院,做一件对于朝廷十恶不赦的事,如果他要乖乖待在书院,那么他就可以做大官,他相信,韩江雪可以帮他实现这点。他不知道韩江雪的来历,但是他很肯定,他这个朋友神通广大,之所以神通广大,道理很简单,因为他的背后,就是朝廷。
所以,这两件事,他势必只能完成一件!
这让他陷入了无限的纠结。到底该怎么做呢?何欣看看自己的左手,再看看自己的右手,半晌后,他惊喜的发现,自己没有答案。
何欣坐在那里,心中开始烦躁不安起来,就在这时,第二根蜡烛也熄灭了。
号舍瞬间陷入了黑暗,他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于是他点燃了第三根蜡烛,也点燃了他的第三个愿望:文渊大考千万不要成为榜首。
——
???
这个愿望就真是有点匪夷所思了,何欣都奇怪自己怎么会突然萌生出这么个想法,要知道通过文渊大考一直是他来书院梦寐以求的事,现在怎么自己又怕实现这个愿望呢?
很简单,因为第二个愿望让他纠结,让他无比的心烦意乱,所以他干脆什么都不想做了,如果自己不通过文渊大考,那么不论是救出自己的大哥,还是去京城当大官,那就统统实现不了啦,到时他静静的待在书院,每天读读书,喝喝水,岂不美哉?
等到书院毕业后,他就去这庐山脚下盖一间小屋,娶个良家女子,过此一生,岂不乐哉?
“哈哈哈,”何欣猥琐地笑了起来,真的有如释重负之感,他不由地想伸个懒腰,双臂一摆,身子一挺,直接就把燃烧的蜡烛打在地上——
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