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天边,群星闪烁,微风习习,带着初夏特有的暖意,一丝暮气在空中飘荡着,月朦胧,鸟朦胧,一个孤单的人影在树下渐渐清晰起来。
“嗬,嗬,嗬。”只听到一阵响亮的呼和声从一株杨树下响起,看那个人时,右肩微沉,左手虚探,然后右手探出,从他潇洒如意的动作来看,似乎在练着某种武功,一招一式也颇为工整,动作如行云流水,很是连贯,那人将右手探出以后,左脚向前一迈,做了一个跨步,身子一转,右脚顺势迈出,然后被左脚一拌,整个人就跌到了树下的草丛里。
“哎呦——”何欣惨呼一声,被摔的呲牙咧嘴,好一会才从草里面爬了起来,脸上满是点点泥土,一株草苗挂在了他凌乱的头发上,看起来真有些狼狈不堪。
“只得其法,不得其义啊!”远处,一个高大的人叹息一声,走了过来,正是张如海。
“大,大哥——”何欣猛一看到是张如海,心中不觉吃了一惊,脸上一红,连声音都似乎有些颤抖。
今年的这天夜里,只是他三年多以来,第一次练习那一招,他的母亲教给自己的那一招。
对于武功,自从他进入临安大牢后,何欣就再没有去练习过,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想过能从那里出去,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容易坐着等死。恰巧,何欣就是这么一个人。
但是,三年后的今天,命运似乎给了他一点希望,让他从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出来了,来到了这个地方——江枫城。
虽然现在自己每天在严密的监督之下服苦役,但或许自己真的能从这里逃出去呢?而且今天发生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金丝雀看到了他,自己或许真有机会从南长城的死角逃出去,不过即使没有成功,至少也证明了一点,那就是从这里逃出去是还是有希望的,不像在临安大牢一样,留给他的,唯有窒息,既有大牢封闭固有的窒息,也有被窒息的气味腐蚀到要发霉的内心。在江枫城呼吸了几天新鲜空气后,他的内心有了一丝可怜的希冀。
“贤弟,没想到你也学过武功。”张如海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的说道。
对于何欣练武功,三年以来,张如海的确是第一次见到。不过即使如此,他并没有丝毫觉得奇怪,也许,他即使心里在想什么,也不会让任何人从他的面上看出一点迹象。
何欣听到这般温和的话语,心中的紧张顿时平复了很多,一个赫赫有名的武学名家,对于自己三脚猫的功夫没有丝毫的嘲笑之意,这对于一向敏感的他来说,确实颇为重要。
“我没有学过,”何欣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见我的母亲练功时使过这招,当时我只觉得姿势真的很好看,就问她这是什么,她说关键时刻,这招可以用来保命,但是她教了我,我却还是学不会。“何欣说着,表情显得异常沮丧,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所以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连语声都有些哽咽起来。
“恩。”张如海看到他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轻声安慰道:“贤弟,你不必如此,我刚才看了一下,你练的这几招的确是奇妙异常,从脚法的轻盈看像上清宫的招式,从出拳的力度却又像枫城派的功法,但是从转身的诡谲则很像是御龙帮的身法——”张如海说到这里,突然停顿下来,眉头一皱,问道:“你的母亲为什么会这许多武功?而且又能将各门派如此迥异的武功融为一体,当世只怕都难以找到第二个——你真的不知道她的名字吗?”张如海看着何欣,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她从来没和我说过,而且也不让我出去乱讲,只有隔壁的王大娘,每次见到我娘时,总是叫一声夫人,听起来有种怪怪的感觉。”何欣答道。
从他那茫然的表情来看,对于自己的母亲,他也真的是一无所知。
“好吧,”张如海听完何欣的话,也不得不同意,这个问题,他在临安大牢就问过何欣,当时他的回答就是这样。他也并没有太在意,只当何欣的母亲是一个寻常的妇人,只是在今夜见到何欣练功后,他才觉得一定不是这么简单,而且一个疑问就随之而出——“你的母亲真的是在逆水里捡到的回龙玉吗?”
张如海看着何欣,忽然问道,目中透出一股深邃而凝重的光。
“恩,”何欣点了点头道:“我的母亲就是因为捡了那块玉,所以才会得了一种怪病,这许多年来,每日里浑身发抖,起不了床,只能不停地吃药,却没有丝毫的好转。”何欣这么说着,不觉又想起了自己在江陵小村的时光,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几乎要掉下眼泪来。
“唉。”张如海看着他悲戚的神情,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低声说道:“世事无常啊,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能平安顺遂呢?逆水所含之毒至奇至妙,贤弟,我要和你说的是,万箭门所有的人中的剧毒,都是用一种叫冰须草的药物炼制,而这种草其实也是吸收逆水的毒性而生长出来的。”
“大哥,那我母亲所中的毒和你是一样的吗?”何欣问道。
“不一样,恰好相反。”张如海摇了摇头道:“逆水是记忆之水,如果沾了它的毒性,会让人陷入无限的回忆之中,然后恶性循环,在回忆中慢慢死去,而冰须之毒,只会让人失忆,最后的结果是忘掉自己是谁,忘掉方向,忘掉苦痛欢乐,直到死。”
张如海厚重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戛然而止,何欣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他去看张如海时,却发现他的大哥一张国字大脸上,没有任何的异样,面无表情中透着一种莫名的淡然。
“你的母亲是不是经常回想过去的事呢?”张如海微微停顿一下,问道。
何欣见问,略微思索了一下,才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我记得当时母亲常常会突然愣神,然后呆呆地坐一阵,过会总会到桌前写一封信,只是她写完之后,就会把信烧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往事在何欣的脑中被回忆,旧事重提,等到说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难挡茫然。
“傻孩子,她一定是写给你父亲的吧。我想以你母亲的本事,你父亲一定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虽然你母亲说他下落不明,但我想多半还活在这世上,你说不是吗?”张如海温和的说道,这句话就如一阵暖风,霎时间温暖了这个整晚被回忆所刻得伤痛的心田。
“恩,”何欣重重点了点头,听到张如海的话,他顿时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心情畅快了不少,这是好几年来未曾有过的奇妙感觉,毕竟,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想到自己并非无根之木,似乎就看到了世界的希望所在,这对于他因饱受苦难和挫折而愈加脆弱的心灵来说,确实至为重要。
只是,就在他眼中几乎已经绽出罕见的光芒的时候,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刚才消失的低落情绪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大哥,我母亲的信不是给我父亲写的,是给一个叫张贤的人。”何欣黯然说道。
“张贤?哪个张贤?”张如海一怔,问道。
“临安府的张贤,”何欣说完,急忙问道:“大哥,你认不认识他?”虽然当时母亲只给了自己这简单到可以省略的信息,但是何欣还是认为,眼前这个博古通今的人一定是知道的,而且,如果张如海不知道,那么谁还可能知道呢?所以何欣的脸上满是急切之色。
张如海看到这个孩子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粗长的眉毛微微一皱,略微沉吟一下,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哦,我知道他。原来是那个浪,货!”
“什么?”何欣听到他的话,不由怔了一下。
“贤弟,莫非你母亲说的是临安府的张楼主吗?”张如海问了一句,似乎有点不敢相信,只听他又接着说道:“如果是他,那就好找了,人说‘金屋藏娇张楼主,地宫打洞公输盘,’这个浪,货,抛弃自己的老婆,将女儿卖到江枫城,自己去开妓院赚钱,我平生最看不上他。”
张如海说着,脸上现出无限鄙夷之色。
“我也不知道,”何欣摇头道:“我记得当时母亲写的信,总会在封皮上写一个张贤的名字,母亲死的时候,曾经要给我一封信,她告诉我把那封信给了张贤叔叔,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草帽人就来了,然后,我的母亲就死了。”何欣说到这里,眼泪就不可抑制的流了下来。
那个可怕的一天发生的事,何欣几乎永生难以忘却。其中的一些故事,张如海也知道一些,知道是一个草帽人杀死了他的母亲,不过,何欣并没有看到那个人的相貌,单凭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草帽,饶是张如海如此聪明,也只能束手无策。
张如海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贤弟不必如此,我想,只要我们找到张贤,那么很可能他就能知道杀你母亲的人是谁。你说是不是?”
“恩,”何欣闻言,认真的点了点头,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问道:“大哥,你说我们真的能从江枫城里逃出去吗?还是说那帮人就会放了我们。”
“贤弟,这个你无须担心,虽然现在我们身重剧毒,当年的武功已经全部忘记,不过,这种毒不是没人能解的,只要我们万箭门能够有人从这里出去,我自然有办法。”张如海说道。
“冰须草的剧毒真的是可以解的吗?”何欣仿佛不敢相信一般,扑闪闪的大眼睛中,亮光又更明亮了几分。
“是的。”张如海答道。
“只是,有谁能够从江枫城里逃出去呢?”张如海的身边,何欣接着问道。
他的声音语调,突然变得无比的怪异,听起来若有若无,带着一种在寒冬雪夜里特有的寂静,含着彻骨的寒冷!
“什么意思?”张如海怔了一下,看向何欣,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没有说话啊。”何欣挠了挠头道。
“那是谁?”张如海一惊,问道。
“是我。”一个幽冷的声音从两人身边的树上,若雪一样,悄悄地落了下来。
夜更深了,不知何时,被夏风吹散的丝丝薄雾,又重新飘回到了,那一轮清幽的明月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