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后,天气晴朗,慵懒的阳光洒在地面上,一切都变得软和起来,有土,有沙,有人的意识。
周围的环境寂静了不少。
韩玲儿很快也又不见了踪影,估计是这里呆腻了,不知又去江枫城中哪里玩去了。
悦景楼下,现在只站着两个人,正在低声交谈着,两人面色看来颇为严峻,在温暖的阳光下,丝毫不见有些许放松。
正是秦琪和他的舅舅——韩丞相。
“舅舅,您今天是怎么了?”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话语中满是疑问,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秦琪。
这个身着鲜红衣衫的年轻人,此时是满脸的惊诧与疑惑,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平日里威震四方,早已见惯大风大浪的舅舅在看到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囚徒后,竟然会被吓成这样,这是他无论如何难以想象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韩丞相看到自己的外甥的神情,却是微微一笑,刚才的异样似乎恢复了过来,他举目向远方看了几眼,才缓缓道:“我没事,只是刚才突然觉得有些头晕而已,兴许是这几天劳累过度了。歇息几日就好了。”
“哦。”秦琪闻言,点了点头,听到舅舅的话,他心中终于明白了——原来,是他的舅舅是这几天操劳过度了,。
秦琪想到这里,再仔细看时,蓦地发现,眼前这个高大的人头上,白发似乎又多了几根,他的宽大瘦削的脸上,皱纹也仿佛更多了。看到这里,秦琪只觉得有种莫名的心痛。
“舅舅,您国事如此繁忙,可是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秦琪关切地问道。
“嗯。”韩丞相点头应了一声。对于自己外甥关心的话语,他并没有再说什么。
“对了,琪儿——”韩丞相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面色凝重了几分,“你办事我向来很放心,不过这次一定要小心在意,南长城一定要按时完工,不可有丝毫差池。”
“舅舅,这个您自然放心。”秦琪连忙答道。
“不过舅舅,你说——”秦琪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只见这个年轻人沉吟一下,脸上忽然现出虑色,“您这次为了帮我,将临安大牢的囚徒私自调用,如果被朝中政敌听闻,对您而言,是不是太不利了?”
这正是他这几天以来最为担心的事。
确实,这些天来,有了他舅舅拨的那几千人,虽然南长城可以如期完工,他也做了一个巨大的功绩,但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的舅舅冒着很大的风险在帮他。
官场斗争的复杂与残酷,他心中非常的清楚,虽然他刚刚过了二十岁。
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又有着远较常人复杂的经历,所以他,一向有着超出一般人的成熟与冷静。
“不会有事的。”韩丞相看着他镇重的表情,笑着摇了摇头,缓缓说道,“这次让冷寒兮带囚徒到江枫城的这件事,我已经派心腹人严密封锁了消息,而且,这些囚徒在押送过程中,也被换去囚服,分散编入各地普通役夫的队伍里面,沿途里外都有我的人布控,可说万无一失。”
他的话语缓和而沉稳,并不见丝毫的紧张,这是他多年的官宦生涯和政治资本所积累的自信。
“嗯。”秦琪听他的舅舅如此说,稍微有些宽心下来。
“舅舅,我一定会尽力使南长城早日完工,然后亲自将这些囚徒押送回去。”秦琪又说道。
“如此甚好。”韩相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淡然地说了一声,又望着远处长而高的城墙,似乎在怔怔地出神。
两人之间有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舅舅,你说朝廷劳民伤财,大动土木,在这平地之上修筑工事有何用处?金国铁骑如此悍勇,我想……”秦琪低声说到这里,却是欲言又止,看着远处这自己呕心沥血修建的工事,他以前一度感觉那是一条巨龙,可现在看来,似乎像一条垂死的蛇般丑陋。
本来他不想说,也不应该说这些话的,但这的确是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只是,自己的舅舅对于这工事的作用有何看法呢?
秦琪马上就发现,那个一直盯着南长城的人听到他的话,脸色竟也变得难看起来。
“谁能知道赵汝愚那个老东西发什么神经!想出这么个主意来,告诉皇上说是什么御敌之法,皇上居然也听他的,现在可好,哼,我非要奏请圣上,让那个老东西自己带兵来守南长城。“韩丞相愤愤地骂道,一时竟难以止歇。
原来,自己的舅舅也对这工事真正的用途完全不屑一顾。只是皇帝让修建此工事,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韩相为何如此生气呢?不知道是谁得罪了您。”就在两人说话间,忽然,一个同样紫袍玉带的高级官员从人群后面转了出来。秦琪看这人时,只见其人一张长脸,下颚处三缕胡须,低而略瘦。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才谈论的那个人——赵汝愚!
看着这个人,秦琪和韩丞相均吃了一惊。
韩相完全没料到,自己当朝最大的对手竟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赵大人,有失远迎啊,不知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一丝惊讶从韩丞相的眼中闪过,但马上他便神色如常,只是他的心中,却是吃惊不减——
这人怎么进到江枫城来,一直到了这里,他们竟然能毫不知觉?!
他现在来这里干什么?
韩丞相心中暗想道,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暗暗提高了戒备。
“韩大人不必多礼,小官来此也没什么事,”赵枢密捋了捋胡须,脸上挂满了笑容,“只是这几日来,我在府中,每每一到夜里,只要一闭眼,总是会想到这南长城的进展,焦虑到夜不能寐,所以,今日我特地过来看看,这样也许能心中舒畅一些。”
“哦?赵大人这么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果真是心系天下。大宋朝有您这样的人,真是朝廷之福,人民之幸啊!”韩丞相冷笑着说道。
“韩相过奖了,下官实不敢当。”赵枢密只是呵呵笑着,好似听不出话中的讽刺之意。
韩丞相看着他,心中鄙夷万分,面上却依然不漏声色:“赵大人何必如此,怎么说你我也是同朝为官,总有一份同僚之谊,您这次来怎么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好让琪儿去为您接风。”
韩丞相的话中含着极大的不满,但表达的却是恰到好处。
“唉,——”赵枢密闻言一笑,说道:“如何敢劳韩相您的大驾,下官刚才就到了。”他的瘦长的脸上笑容不减,声音听起来也如同蜂蜜一般的甜。
“哦?恕在下眼拙,竟没看到枢密大人的仪仗。”韩丞相说道。
赵枢密闻言,却是呵呵一笑,接着将双手朝天一拱,用那如蜜的声音说道:“这不是韩相的错,近来圣上要求文武百官戒奢从简,以恤民力,吾辈当谨遵圣意,所以下官这次只骑了一匹劣马,带了两名随从来的。”说罢,他又是嘿嘿一笑。抬起头来,欣赏似的看着他的身边,随着韩丞相而来的长长队伍,以及那闪着黄光的韩丞相的金色大轿。
韩丞相闻言,也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脸色霎时间变了,但他很快就平复了下来,缓缓地说道:“想必赵枢密昨天也查视了一番,不知对这南长城修筑是否满意?”
“那是自然的,这眼看再过三个月,南长城也就到修建完工的期限了,小官这也是心急的不行,方才来的时候,顺着南长城走了一圈,哎呀,那真叫一个长啊,站在城楼上,当时我就思绪万千,心中想着,就这百丈高的城墙,我想金人骑着马还是不太容易跳上来的。”赵枢密笑着说道。
韩丞相的身边,秦琪已经沉默了许久,现在听到这无限讽刺之语,脸色骤然间变得阴冷万分,眼神中杀气陡生,他将左手五指缓缓张开,一股青而冷的光团在手中渐渐汇聚。
突然,他只觉得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衣角,向后看时,只见韩丞相盯着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寒气生生压了下去。
对于刚才悄然发生的一切,赵枢密却是视若无睹,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似乎根本没看见一般。
“赵大人或许说的不错,可是大人长期居于临安府,不知此间城墙修建之艰难,这里不仅地势平缓,而且土质松软潮湿,所以难免会陷入土中一截,请大人一定要海涵。”韩相盯着眼前这个人,缓缓解释道。
赵枢密听完,点了点头,对于韩相说的话,他似乎明白了过来,恍然大悟一般地说道:“哦,韩大人说的甚是有理,不愧是我大宋的脊梁,果然是见多识广,明察秋毫,下官思来,用这几十万劳力修了这么长时间,甚至连——临安大牢里的重犯都放了出来,难怪城墙修的这么低,看来是被这么多人压陷下去了。”
最后一句话一出,赵枢密身前的两个人心中猛然一震。
这个人,竟然已经知道了他私自调用临安大牢囚犯的事,几乎是了如指掌!
韩丞相看着这个一直在笑的人,脸色铁青,难看的可怕,他还想要说什么,却是什么也说不出。
一个为官几十年,最善因事而变的人,竟然被人僵在了那里。
气氛有些尴尬,韩丞相更是觉得尴尬。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红色的人影移动了脚步,悄无声息的走到了赵枢密的眼前,然后将头一低,凑近了他的耳边,顿时,赵枢密只觉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刮得他耳根隐隐生疼!
那人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老东西,总有一天,我会将你——剁了喂狗——”
冷风中,赵枢密只觉得他的心猛地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