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柴昭仪上楼来汇报自己已择定路过的军使为新婿的消息,柴昭仪的父母和兄长都吓了一跳。可她一点也不像是玩笑,她似乎已经打定主意,今天就要跟着那军使私奔了似的。
当娘的哭了起来:“闺女啊,你怎的如此自暴自弃?你是事奉过天子的人,改嫁至少得嫁个节度使啊,怎的逆旅中随便找个军使便嫁了?如此草率,你自己颜面何在?我和你父兄的颜面何在?”
柴昭仪平静地抚着母亲的肩:“阿孃,你要相信女儿的眼光。我在朝堂内,往来先帝跟前的文臣武将,隔帘不知见过多少,无一人有这郭军使的气度!其人前途,实在不可限量。若非连日大雨,我哪有机会邂逅他?贵人可遇不可求,命机可执不可失,我非他不嫁。”
一尺长、半尺高、半尺宽的黑漆木匣,金珠翠玉塞了满匣,这是事奉先帝三年她所攒下的全部赏赐与例份。柴昭仪捧出一半来交到母亲手中:“女儿本当回家亲奉羹汤,在父母跟前多尽些孝心的……”,又从匣中挑出几件大的交给柴守礼:“一向颇得哥哥嫂嫂照拂,这些,替侄儿女们添些嚼用……”
合上木匣,她轻松笑道:“剩下的,就是我的嫁妆。”
当夜,广顺客栈的十六支红烛将他们的婚房照得红亮通透,光魅如同仙洞。
新婚三日后,小两口送别父母兄长,开始商量未来的日子。
柴氏将全部嫁妆倾匣倒在桌上:“这些珠宝变卖后,至少可以得钱五百万。哥哥招募一彪得力的军士,打刀枪,造盔甲,买良马,尽速投效刘都虞侯麾下,去干你的大事吧!”
一向刚硬不羁的雕青军使郭雀儿默然良久,喉头梗阻,热泪盈眶。半晌,他低哑地唤了妻子一声:“英娘……”
广顺客栈的雨中邂逅,催生了一个当世女子所能拥有的最疯狂、最宏大的梦想。然而柴氏丝毫没有声张,她将这个梦想默默深埋于自己心井之中,即便对于丈夫郭威,也始终守口如瓶。
两个月后,郭威成为刘知远副贰,随行阜从,逐渐倚为腹心。
第二年,柴氏诞下长女,可惜不足半岁,便一病夭折了。
第三年,柴氏诞下次女,没想到不足周岁,再次夭折。
心碎欲绝的柴氏被郭威送回邢州娘家抚疗伤痛。兄长柴守礼的长子柴荣时年七岁,很喜欢这个美丽、温柔却不时露出戚容的姑姑,常拿着自己的小玩意儿去找她:“姑姑,可否帮我穿穿小木车的绳子?”“姑姑,我刚刚爬树摘下的枣儿,给你吃。”“姑姑,野鸭子在河湾那边下蛋了,我带你去看。”
柴氏去找柴守礼:“哥哥,跟你商量个事儿。”
“妹妹请说。”
“把荣哥儿给我,好不好?”
“啊?”愕然之后,柴守礼一阵心慌,荣哥儿可是他的长子。妹妹疼爱侄子,自己更宠亲儿。
英娘哭了起来:“我没有儿子,我连闺女都没有。我喜欢荣哥儿,他也喜欢我,我要他做我的儿子……”
“妹妹莫哭,啊。听哥哥说,你还这么年轻,你将来能生自己的。”
“哥哥放心,就算我以后生了自己的,荣哥儿也是我的长子,这一点,永远都不变。我怎么舍得委屈了荣哥儿?他的前程,我担保着落在郭郎身上。”
在老柴家,没有人能够拒绝这个素来说一不二的小妹。
跟随着刘知远去了魏博的郭威回来休沐,柴英娘牵着柴荣到村头迎接。郭威欣然将内侄抱起骑到马背上,绿树炊烟里,一路牵着缰绳相伴往家去。柴氏容颜一扫多日积郁,变得欢喜而明亮。她挽着郭威的胳膊,低声对丈夫耳语:“我跟守礼兄说好了,把荣哥儿给咱们做儿子。”
郭威停下脚步,惊讶地看着妻子。
柴氏从容道:“我还会给你生的,但荣哥儿要做长子。前两胎都是弱质娇女,体若蒲柳,没能养活,影响了子嗣的旺盛之气。荣哥儿身强气壮、秉性纯良,有他开头,我就不怕了。”
郭威与七岁的内侄柴荣一起生活了七天,也爱上了这个醇厚的孩子。休沐结束前一日,郭威出面置办了一桌酒席,将岳丈岳母与内兄全家请到一起。当着阖家人的面,柴荣向郭威与柴氏行了跪拜大礼,正式过继给郭威和柴氏为长子,改名郭荣。荣哥从此管郭威叫父亲,管柴氏叫母亲,管自己的生父生母叫做舅舅、舅母。
从此柴氏很少随军了,专心在家奉亲、课子、做营生。郭威少年时因兵燹骤然失怙,是姨母韩氏含辛茹苦将幸存的自己和四姐、二弟、三弟拉扯长大。如今四姐早已出嫁,二弟、三弟被郭威带到军中谋求前程,柴氏便将姨母韩氏接了过来,朝夕奉养。彼时家中尚有积蓄,柴氏置下十几亩良田,雇了几个佃户耕作。虽说地中出产不多,还要应付各种苛捐杂税,但左支右绌着,到底算是安定守业了。有了友戚们相互帮衬,日子对付得也算平展。郭威珍重家园,虽然随着刘知远移镇藩阃,但只要得暇,必定回来省亲团聚。
柴氏亲自给荣哥发蒙,教他识字,给他讲经,要他读史背诗。受柴氏与郭威影响,荣哥于诸经之中偏爱黄老,柴氏便特意叫人去远处替他搜书。有一次郭威回来,听说荣哥儿已经能够诵读《道经》,十分惊喜,便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对柴氏道:“这是我的宝物,劳烦你替他抄一本留在家里,以后慢慢讲给他听。”
柴氏拿过来看,原来是本已经快揉烂的《阃外春秋》。
柴氏抄了两本。父子俩一人一本。
郭威亲自教授荣哥刀枪骑射和腿脚功夫,可在家的时日毕竟有限,难以监督。于是,郭威给儿子留了家庭作业。作业有三样:铜钱、石锁、黄鼬。铜钱系在树枝上,每天于五十步之外对准钱眼射箭;石锁十斤,要求最终举过头顶、稳稳绕地走三圈;黄鼬关在一间门窗紧闭的空屋子里,要求徒手捉住。
下次回来,郭威会检验这一阶段的成果。如果家庭作业完成得好,就可以晋级到难度更大的下一关。
荣哥十岁那年,柴氏赠他“君贵”为字。孩子大了,没有字显得粗鄙,官宦子弟友朋间交往也不方便。即便现在用不上,早晚是要的。
随着郭威在禁军中地位渐升,整个柴家和郭家上下对柴氏都有了一种迷信。但凡她认定的事情,不必细述原由,大家自会替她找出道理来赞成。比如“君贵”这个表字,便得到了众人交口称赞。大家一致认为它吉利得很,现成得很,合该荣哥儿来用。
荣哥十一岁那年,柴氏再次诞下一个女儿。这一回,女儿存活了下来,柴氏却在产后感染恶疾,百般医治无效,撒手人寰。
郭威在妻子去世前一日仓皇赶回,来得及亲耳听到了妻子的三条遗言:
郭郎,你必成大事,我不会看错。只管往前走,走到头,大胆,小心,留神左右。事成那日,不要忘记燃一炷香告诉我。
你要好生看护荣哥儿。荣哥儿也必成大事,我不会看错。
不必长久为我服丧,赶紧再找个好娘子。成亲之日,替我求她,求她帮忙养大咱们的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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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咱们”这个称呼,当时大概就有了,作“咱每”,意为“我们”,与现代“己方和对方的总称”含义稍有差别。《五代史平话》里就有这个说法(例如,“咱每贫儒”)。《五代史平话》是宋代讲史的话本,年代上与五代相距不远。本书用“咱们”,还是偏取“己方和对方总称”之义。
《东都事略?张永德传》:
周太祖柴后,本唐庄宗之嫔御也。庄宗没,明宗遣归其家,行至河上,父母迓之,会大风雨,止于逆旅数日。有一丈夫走过其门,衣弊不能自庇。后见之,惊曰:“此何人耶?”逆旅主人曰:“此马步军使郭雀儿者也。”后异其人,欲嫁之,请于父母。父母恚曰:“汝帝左右人,归当嫁节度使,奈何欲嫁此人?”后曰:“此贵人也,不可失也。囊中装分半与父母,我取其半。”父母知不可夺,遂成婚于逆旅中。所谓郭雀儿,即周太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