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讨论,触碰到了一个敏感而微妙的问题:郭侍中出镇邺都为藩守了,那他的枢密使之位怎么办?是留着,还是撤了?
留着,就意味着郭侍中在执掌中枢核心军事权力之外,又分得了一片外郡作为势力范围,京城里外都有了照应;撤了,就意味着郭侍中从中央核心权臣,变成了区区一隅的地方大员,听起来,这不像是升官,反而是降低了权势,好像郭侍中在天子跟前略有些失宠的样子。
苏逢吉道:“官家,非是臣有意为难郭侍中,可是历来藩臣没有兼任枢密使的先例。慢说是本朝,便是先帝在时,甚或石家坐天下、李家坐天下时,也没有这样的事。臣恳请陛下三思,邺都节度与枢密使,只能授给郭侍中一个。”
他余音未落,史弘肇就怒道:“苏中书哪来的这许多先例!苏中书成日在朝堂上摆弄毛锥子,却从来未曾抓过刀把子、扛过枪杆子,如何才能击退契丹这种事,苏中书便是再凑一百个脑袋也想不出来!将领御敌在外,最怕的就是令不行,禁不止。如果郭侍中不兼着枢密使的位子,统摄河北诸州的职能如何体现?敌袭当头,他只能以一藩主位向河朔诸州打商量,到时候有人找出理由来拒挡怎么办?有人阳奉阴违、拖拉观望怎么办?官家,臣不得不提醒苏中书,郭侍中只有以枢密使之职兼领魏博,才能便宜从事,再立战功,报效朝廷。”
毛锥子,毛笔也。枪杆子瞧不起笔杆子,在五代时期,乃至在一切纲悖伦毁、治乱交嬗的非常时期,都是铁律。
苏禹珪早瞧见苏逢吉气得满脸通红,嘴唇直哆嗦,本待当场打断史弘肇的,看他那横蛮的样子,毕竟不敢。好歹史弘肇说话告一段落,苏禹珪忙插言道:“史太师这是什么话!苏中书此言完全是为朝廷尽忠,史太师有何异议,尽管提出来商议就是,何苦说话夹枪带棒!”
“苏左相,”杨邠冷冷开口道,“若论政务,阁下与苏中书尚可置喙一二,若论统军这种你们压根儿不懂的事务,还请少出狂言,闭嘴自重。”
“杨尚书,你不要欺人太甚!”苏逢吉怒道。苏逢吉和苏禹珪的首相位置,原本就是被杨邠排挤掉的,此时见杨邠如此出言不逊,两人不觉气冲颅顶。有心与史杨二人大吵一架,又碍着在御前,不好太过无礼,因此齐齐换了委屈的眼神,看向官家。
刘承祐皱着眉头,以眼神示意王章出来拉架。王章是三司使,是朝廷的财神爷,大家平常一般不与他当面发生冲突。同时,王章还是杨邠的同郡老乡,关系素来亲密。
“陛下,”王章揖道,“臣以为,众位同僚也不必再争了。管政庶,苏中书是一把好手;拨弄算盘,臣是一把好手;领兵,郭侍中、史太师、杨尚书都是一把好手。现在既然是议论领兵的事,那就听从他们会领兵者的意思吧。”他瞥了二苏一眼,“毕竟,契丹人来袭的时候,是他们替陛下和百官臣僚挡在前面。”
众人皆不语了。刘承祐两只分得很开的眼睛里透露出稀薄的笑意:“众卿不必怄气了,朕觉得王三司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朕做主,就让郭侍中出镇魏博,并兼枢密吧。”
在群臣争吵之时,引发这争吵的核心郭威却静静站立一旁,保持着一种谦卑的笑容和仿佛事不关己的态度,洗耳恭听各方的高见。现在官家拍了板,他便收敛了微笑,向上拜道:“微臣不才,唯有谨遵圣命而已。”
苏逢吉心中还有一事,见官家话说得简单,生怕他忘掉,忙左右顾盼,正看到御阶外侧侍立的御前侍卫郭允明,急切向他使个眼色。郭允明会意,低低咳嗽两声。他这咳嗽的音量拿捏得恰到好处,臣下听着若有若无,官家耳朵里,却讯号清晰。
刘承祐暗暗数落自己一声:嘿,险些忘了这件事!
他向郭威笑道:“前线劳苦,居家度日诸事不备,郭侍中和大公子的家眷,就不必随军了,留在京中好生享受吧。魏博军州,哪里比得上东京的繁华!”
此言一出,郭威的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就是史弘肇、杨邠等听了,也略感不安。
可是皇帝说得入情入理。从皇帝的角度看,你郭侍中领着外藩大镇,还兼着中枢要职,什么都便宜了你行事,要是你哪天起意造反,朕不是吃不了兜着走么?所以,权势,朕给你,可是人质,你得给朕留下,这是咱们君臣两下相安的法子。
殿中沉默片刻。杨邠道:“陛下,郭侍中年纪也不小了,起居需要贴心人照顾。依臣看,侧室还是可以带上一两个的。”
“那是自然。”刘承祐微笑道,“郭侍中到了魏博,可得好生保养,不要太过操劳才是。”
郭威出镇天雄军、仍兼枢密使的御旨在当天就颁布了。随着这项任命一起颁布的,还有郭威长子郭荣授检校右仆射、遥领贵州刺史、实任天雄军牙内都指挥使的诏令。当然,牙内都指挥使这个职位其实算藩帅的内务,并不一定需要朝命。官家将它连同检校右仆射这个荣衔和贵州刺史这个遥郡官一同写在诏书里,只是表示一种来自朝廷的认可和重视。
出发的日子定在五日后。
出发当天一大早,郭威父子尚未来得及入朝辞行,太后的懿旨到了:禁中后苑的四五十株蔷薇一夜盛开,太后请吴国夫人张氏和彭城县君刘氏进宫赏花。宫车在府外立等接入。
郭府夫妻父子面面相觑。
本来早已商议好了,张夫人与梅娘是要率领府中一众子弟相送郭威与君贵到城外长亭的。夫人还准备了酒食,要在长亭与丈夫、继子对饮,从容话别。虽说此番有董氏和雁儿陪伴他父子去赴任,毕竟不能放心,有许多叮嘱的话,也要攒到最后一刻再重新交代一遍。
可是君命难违,这道懿旨,很难说是太后的意思还是官家的主意。总之,长亭话别是不可能了,所有与依依惜别相关的、柔软缠绵的计划都泡了汤。
张夫人与梅娘怏怏地回到各自屋内更换朝服。君贵跟随梅娘入内。
侍女们忙着开箱箧找朝服,夫妻二人没有说话,都看着使女们忙乎。
他们的心突然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