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祐二年八月二十七日,大汉枢密使郭威率领包括长子郭荣在内的一众部将及平叛大军回到汴京。官家降旨在崇元殿接见。崇元殿是举行朝贺大典的地方,为人臣者能在此处得到皇帝召见,自然备极荣耀。
大汉的茂材良将伏了一殿堂。皇帝刘承祐降阶,亲手将郭威搀扶起来,温言笑道:“郭枢密这一年为国讨贼,栉风沐雨、宵衣旰食,着实辛苦了。荡叛平逆,四海畏服,郭枢密功莫大焉。”郭威谦卑道:“古人说,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微臣不过略尽职分而已,岂敢言劳。叛逆得扫,全凭陛下威名,微臣更不敢居功。”
刘承祐是个十九岁的青年,面色白皙,目光闪烁而游移。他两只眼睛间的距离、以及眼睛和眉毛之间的距离,都离得比较开,这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总是带着种对一切都不以为然的、属于青春期的叛逆和幼稚。他是先帝刘知远的次子。
如果要历数五代时期最工于心计、最擅长权谋的枭雄的话,刘知远绝对能站头排。他本来是石敬瑭的亲信部将,与石敬瑭一样,也是假托汉族的沙陀人。石敬瑭是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为了跟后唐末帝打仗争帝位,便向契丹人求援,承诺自称儿皇帝,并附送幽云十六州。刘知远劝谏说,这样的条件太屈辱,称臣、多进贡就可以了,没必要当儿子、割土地。虽然石敬瑭没有听他的,但刘知远曾进谏劝止割土称儿的事情却在坊间流传开来。后来,晋少帝继位,刘知远据守河东,再不朝贡。耶律德光带着契丹兵打进汴京、入主中原时,刘知远一面派王峻入汴朝贺,一面却隔岸观火,加紧厉兵秣马,静待天下反辽义军烧起燎原大火。耶律德光被逼走后,天下人急需新的领袖,曾经有过反辽事迹的刘知远趁机带兵入汴,不费一枪一箭,简直是在一种众望所归的形势下自立为皇帝,建立了后汉。
这不过是两三年前的事情。当时劝进有功的郭威、杨邠、史弘肇等,现在都成了刘知远托孤的重臣。
刘承祐是次子,本来这皇位轮不到他。他的长兄刘承训品貌双全,立国之初就封了开封尹,也就是立为储君的意思。没想到刘承训无福,开国当年就薨逝了,年纪轻轻的,才二十五六岁。刘知远大恸不豫,过了一个月,也跟着驾崩了。世人大多感叹刘知远有运无命,帝位上手得快,撒手得也快,这中间的因果,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清楚。
刘承祐是李皇后所出,他继位为帝,自然没有任何悬念。
平心而论,刘承祐的皇帝当得并不顺意。从太后到朝臣,谁都拿他当小孩子,谁都想管着他,尤其是先帝的几个顾命大臣,骄横跋扈,作威作福,眼睛里哪有他这个官家!他只有回到后宫,在妃嫔、内官和侍卫们的环绕中,才能找到一点君临天下的感觉。
在所有的顾命大臣中,眼前这个郭威对他是最讲礼数的,每次说话都小心翼翼,做出谦恭的顺臣模样,比起史弘肇那类莽夫,不知要稳重多少倍。可是惟其如此,在刘承祐的心目中,这个郭威才最是可怕--他把所有的念头都藏得纹丝不漏了,谁知道到底他有多少心思!刘承祐深知,父皇留给自己的这些老油子都会演戏,都憋着坏将自己和自己继承的江山玩弄于鼓掌之中。可是,焉知自己又不会反过来玩弄玩弄他们呢?
刘承祐对郭威说完刚才那几句文绉绉的话,肚子里就没什么雅词了,于是换了副更让自己舒服的白话腔调,对内侍大声道:“来啊,给朕把御酒端上来!”一面携了郭威的手登上御阶,满面春风道:“郭枢密,来,坐到朕旁边,咱们君臣共饮一杯庆功酒!”
走到皇帝宝座前,小皇帝拉着郭威,非要他跟自己一起入座。殿堂下平身站立的一众军将面面相觑,郭威更是惊出一头汗,坚辞不就。刘承祐从内侍跪进的托盘中拿起一杯酒递到郭威手中,笑道:“枢密,不要见外,坐下喝。”他那两只离得很远的眼睛同时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又热情,又偏执,又似乎带着些调弄和玩笑。郭威忙跪下双手接了酒,一仰脖子喝了,叩谢道:“微臣恭祝陛下千秋万寿。”
小皇帝满意地笑道:“诶,郭枢密,不要拘束,起来说话。朕不仅要赐酒,朕还要大大地赏你呢!”说罢,他挥挥手,一队内侍从殿侧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捧着金锭、银锭、绢帛、珠玉等物事,打头的,是一件内府织造的华美斗篷。
刘承祐亲手替郭威披上斗篷,退后一步观赏着,赞叹道:“这件斗篷,只有郭枢密才配穿!”郭威笑道:“陛下抬爱,微臣惶恐。微臣也有礼物,要献于陛下面前。”“哦?是什么?快让朕瞧瞧。”
郭威向御阶下的郭荣使个眼色。郭荣转身,向崇元殿大门外一挥手。只听得殿外一阵脚步声,未几,两个士兵带着四个青壮汉子进来,向殿上叩首行礼。
“这是什么人?”刘承祐问道。
“回陛下,微臣剿灭河中、永兴、凤翔三镇之叛后,从俘获的牙兵中精选出来七十三名顺服、精壮之士,编为厅子都。这是他们的几个都头。微臣将这一都人马献与陛下,陛下可交与禁卫军都指挥使从严训练,或可充为……”
不等他说完,刘承祐打断问道:“七十三个?其他的人呢?”
“都在殿外候着了。”
“好。郭枢密有这番忠心,朕很欣慰。”刘承祐笑嘻嘻道,“郭枢密是将他们都交予朕处置了么?”
“陛下这话,臣都不敢答了。”郭威也笑道,“天下四众,都是陛下的子民。臣只有献礼之说,岂敢交予处置?”
“那好,听枢密的,朕就做主处置处置。”刘承祐正色道,“他们既然都是叛军余孽,朕也实在不敢留。来呀!将这七十三人押到外面,就地斩首!”
以郭允明、聂文进为首的侍卫们轰然应诺,铁甲铿锵之声与兵士呼冤之声响彻殿门内外。立于殿堂中的众将尽皆相顾失色。
刘承祐对一切充耳不闻,向身旁的内侍叮嘱道:“少时冲洗殿外之地时,你可得让他们干仔细了,那些石头缝里的血迹都得给朕打扫干净,不可留一丝一毫。”然后,他转向郭威,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模样:“朕这样处置,枢密有没有异议?”
郭威忍住心惊,低头道:“臣……绝无异议。”
刘承祐点点头,拉着郭威的手恳切道:“枢密连日辛劳,今日领了赏赐,就回府与家小团聚吧。明日,朕再为你议勋。”
汴京城中的郭府。帘幕重重,庭院深深,花木灿灿。
府内四处披红挂绿,呈现出年节时才有的火热景象。郭威的继室吴国夫人张氏和妾室董氏,以及郭荣的发妻彭城县君刘氏,早领着家仆将家宅拾掇得焕然一新。府中的未成年男女子弟,算算竟有九人之多,各各帮忙的帮忙,添乱的添乱。十五岁的四姐儿鹭娘也一早归宁,帮助继母和嫂子打理家宴,等待父兄归来。
人喧,马嘶。家院一叠声回报:“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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