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三年正月初一。天空在连日阴霾之后放晴。被清扫到御道旁堆拢的积雪,结出了一层冰壳子,变得坚硬,并反射出刺目的日光。
因筹备战事之故,皇帝特旨免去例行的群臣新春大朝贺。
皇帝亲征的诏令虽然还没有正式下达,可是皇帝亲征的阵容已经排定,在众口纷纷传播之下,成了禁军中公开的秘密。大家了解到,此番,禁军两大统帅李重进、张永德全部阜随,李重进很有可能会充当后军的先锋,而张永德,则将仍旧担负他例常的卫跸职责。据说张永德曾力求担任后军先锋,以便先入淮南寻获仇家,但皇帝以他热孝在身,不宜冲动为名婉拒了。文臣方面,据说将会携带范质、王溥、窦仪等一套政令班子随军办公。至于谁会担任东京正副留守,皇帝还没有吐口。
京中各处禁军营,各处校场,众军士列队操练。各级将领披甲指挥。两军统帅李重进、张永德各登阅兵台验视。无数运送粮草、军械、棉衣、营帐等辎重的车辆,络绎不绝地汇集到几大校场的一侧。
禁中。滋德殿。移花堂一派热闹景象。
虽说免了群臣的朝贺,元日的家宴还是要有的。移花堂再次铺排开了全家福规模的午筵。帝后与子女、令主、各宫阁嫔御齐聚一处。宫廷脂粉的味道,折枝腊梅的味道,兽形瑞炭燃烧后的味道,铜狻猊中冷寂沉烟的味道,御厨房年节特品的味道……种种丰富而复杂的味道让移花堂原本阔大的空间显得挤挤挨挨,似乎倒有万千隐形的人马在空中潜藏、游荡着似的。
热腾腾的小火炉烹煮着热腾腾的菜肴,然而筵席上的气氛不足,有点冷场。
帝后都不怎么说话。司宫令原本是不喜热闹的,别人不张罗,她也懒得起头。两位昭容一向沉默,更兼身子沉,精神短,不说话倒正好。菁娘年轻活泼,几次三番想开口,见大家都端庄着,也只得作罢。
尚宫唐氏见不得这低抑的调子,便借故在餐桌左右往来,指挥着东方氏和刘氏照顾皇子皇女,好歹从两个小娃那里弄出了些声响动静。
有一道清蒸整鱼似乎特别受欢迎,就连训哥儿吃了也表示满意,一再说道:“我还要大鱼。”刘氏见那鱼朝上的一面已经所剩不多,便笑着向帝后请示道:“要不……臣妾将鱼翻过来?底下的鱼肉多些。”
“诶,那可使不得!”尚宫唐氏忙道。那是一个古老的迷信:在水上行船的人,吃鱼的时候不能翻面,否则就会翻船。官家即将出去与江南人水战,是以唐氏有此一说。
帝后闻言,目光均是一闪。唐氏忽然意识到此事在帝后之间似乎尚未挑明,忙岔开话题,向训哥儿哄道:“皇子别急,阿姥来替皇子取鱼肉吃,啊。”刘氏来自山村,从不知道翻船的迷信,心下大感疑惑,轻声问道:“为何不能翻鱼呢?”
菁娘眼珠子一转,拊掌笑了起来:“我知道为何不能翻鱼了!”她一脸崇拜地看向君贵:“因为陛下要坐船出征去,对不对?”君贵略显尴尬,笑了一下:“嗯,对。”
菁娘欢喜地站起身,亲自斟了一杯酒,走至君贵身前道:“陛下英勇无匹,臣妾不才,要借今日元旦家宴之机敬陛下一杯酒,恭祝陛下旗开得胜、所向披靡!”君贵接过酒杯,笑道:“好,借你吉言。我干了!”说罢一饮而尽。
君怜并不看他们,只勉力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朱雀皱起了眉头。
筵席上下,余众面面相觑。王娘子此举太僭越了。要向官家祝酒,自然该由圣人开头。别管是贺寿,贺春,还是贺胜,圣人不发话,她一个昭仪凭什么迈过秩序去当先?可是,官家对此竟坦然接受了,并没有想着顾及圣人的颜面。而圣人呢……圣人为什么延宕着迟迟不向官家祝酒,以至于给了王昭仪这个邀宠的机会?
菁娘见君贵饮罢酒,忙就着那酒杯自斟一杯,笑道:“臣妾陪陛下干一杯!”说毕,也是一饮而尽。君贵笑道:“好了好了,慢点喝,别呛着!”菁娘一展酒杯:“没呛着,陛下请看,臣妾的杯中涓滴不剩!陛下再来一杯,好不好?”
朱雀忍无可忍,哼了一声,冷笑道:“王昭仪,你也太性急了吧?圣人这里早就准备好了酒壶和酒杯,原本只待替皇子夹了鱼肉,就要向官家祝酒的。你倒好!不瞒你说,我也是个性急的,我也想向官家祝酒,可是,我就知道排队……”
菁娘嘟起了嘴,看向君贵。君贵默然片刻,到底笑了一下:“好啊,原来你们都想来向我祝酒,那好啊。我正想喝呢,你们谁来?我等着。”朱雀不动声色地看向君怜。
君怜只得整顿辞色站起身。廷献早替她递过一只空酒杯。君怜满斟一杯酒,双手捧到君贵跟前,勉力笑道:“岁岁新春,今又新春,臣妾祝官家明如春阳,万寿无疆!”
君贵接过一饮而尽,又起身亲自斟了一杯回赠给她,温言道:“多谢圣人的酒。我也祝圣人母仪端焕,福寿绵长!”君怜避开他的直视,接过酒杯,照样饮尽。
于是众人依序都来向官家祝酒。便是皇子皇女,也由姆傅们教导着向爹爹敬了一杯。君贵高兴起来,次第抱过闺女和儿子,就在他们的手上喝这一杯。摇晃之间,酒水洒了好些在礼服的前襟上,他也浑不在意,反倒哈哈大笑。
新春家宴的氛围总算活跃了。
翌日。滋德殿偏殿。
君贵坐在御案前想事情,刘奉武入内禀报,枢密使魏仁浦求对。君贵示意宣入。
魏仁浦入内跪礼,先向官家贺春。君贵笑道:“平身。魏枢密也新春大吉!魏枢密此时不在家过节,反倒巴巴入宫来求对,是有什么要事么?”魏仁浦起身恭敬道:“臣的确有要事。”君贵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道:“坐下说吧。”一面又向刘奉武道:“热热地点了茶来。”
魏仁浦谢领圣恩,却并不坐,稍一斟酌,揖道:“陛下,臣思之再三,有句话,臣不得不说,否则,便是失职……”
君贵继位至今,历郑仁诲、魏仁浦两任枢密使,君臣之间相处十分和谐。君贵尊重郑仁诲自不必说了,对魏仁浦也一直优礼有加。在预备提拔魏仁浦为枢密使之前,赶上魏仁浦过寿,君贵与君怜相商,将常例只赐予宰相生辰的器币鞍马赐给魏仁浦为贺,令他万分感动。魏仁浦为人高瞻远瞩,气量宽宏,上任后努力与诸宰相协力国事,不计较他人对自己并非科班出身的嘲笑,颇得君贵之心。君贵对于他的建言,素来十分重视。
听了他的来意,君贵双目炯炯地看着他:“魏枢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魏仁浦恭谨道:“臣恳请陛下暂时不要亲征。”
君贵脸色一沉:“为什么?”郑仁诲遗表劝阻他亲征已经够让他挠头的了,没想到魏仁浦还来个新年当面进谏。
“陛下,臣以为,国朝建鼎以来没有与江南打过大仗,咱们并不很熟悉江南人作战的路数。国中骁勇之将甚多,既然李榖前军首胜,陛下不妨再遣大将率军支持即可。待他们摸清江南人路数、并拿下多座江南城池之后,陛下再亲征也不迟。”
“卿是说,要朕抢夺臣属的战果以为自己的战果么?”“陛下何出此言!天下都是陛下的,无论谁的战果,最后都是陛下的战果,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分说的么?”
“……既然都是朕的战果,朕现在就去摘取它,又有何不可呢?”“可是陛下,据臣所知,此番陛下亲征,咱们除了有前军用作浮梁的小船,以及运输粮草委积的货船,却没有一艘适合作战的战船。江南水网密布,行路、作战,都难免要用到水路,咱们没有自己的战船,陛下的指挥将陷入被动。倘若被唐军抓住机会聚兵反扑,臣恐圣安有虞啊!”
君贵不以为然地一笑:“没有自己的战船打什么紧?需要的时候,咱们就跟唐军的水军打一仗,把他们的战船抢过来就是了!”“陛下!”魏仁浦不肯让步,坚持道,“臣固知陛下深谋远虑,英勇无匹,可是,光抢了李氏的战船有什么用?!咱们的军士都是北人,水性好的原本不多,在战船上打过仗的,就更没有几个了!舟船终究是承载于风之下、水之上的物事,倘若临战时赶上狂风一吹,大浪一涌,谁敢担保届时国朝的军士们不晕船,不乱了方寸呢?”
刘奉武适时地轻轻走过来,向君贵奉上一盏茶,又替魏仁浦端来一盏。茶水盛在一只雨过天青的斗笠盏中,挂壁的泡沫轻轻摇晃。
君贵喝了口茶,放下茶盏,垂目默然片刻,抬眼一笑:“魏卿多虑了。朕的大军受得了马上的颠簸,就受得了水上的颠簸。不习风浪的,在船上多晃几日,也就习惯了。”“可是陛下,先时陛下命殿前、侍卫两军检练马步军士,尚且耗费了半年时日才有今日成果。何况水军与陆军是两个不同军种,短短时日,恐怕难以自行磨练成才啊!”
“水战不是朕的目的。朕要以浮梁跨过那些水网,然后在陆地上歼灭唐军!兵书有云,善战者,要‘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如今江南朝堂不睦,政令不畅,军令难行,这正是我大周久等方得的可乘之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见魏仁浦还待再谏,他斩截道:“卿的意思,朕已经完全明白。卿之所虑,朕均已有所计较。”
“陛下……”“卿不必多言了,放心就是。……还有别的事么?没有就退下吧。”魏仁浦无可奈何,只得施礼退出。刘奉武替他掀起帘栊。
魏仁浦走出殿门外,悄悄吁出一口气。刘奉武看着他的背影,眉头也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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