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来日就此事所颁下的正式诏令中,请官家开宗明义亮出朝廷对待佛教、以及对待高僧大德和诚心求法者的态度,不给世人以误解的余地,可以么?”
“好。”
“第二,放僧毁佛要分步骤进行。先放僧尼,将没有度牒或者犯戒违规者遣散,妥善安置到各地田庄、作坊等处,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然后再毁佛。千万不要由着底下人立功心切、操之过急,而将顺序反过来,可以么?”
“……好。”
“第三,不要杀人。”
“这……万一……,却是难免……”
“不要在释门整顿的大策下杀人。不管在这个过程中滋生了多少罪过,不要以维护大策的名义杀掉他们。尤其,不要杀掉那些抗旨不肯还俗的僧尼,哪怕他们弄不到朝廷的度牒。”
“……好。这三点,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做到。”
君怜含泪注视君贵:“若果如此,我替天下真心向法的僧尼多谢官家的仁慈厚德。”
广德殿。日间。
群臣鳞次栉比而列,紫绯衣带罗陈,金鱼锦袋交映。
林远、邓锦等近侍戎装持械,肃穆拱卫。
今日的皇帝是温和的,他耐心向群臣明确了自己释门整顿的大策,召翰林待诏拟旨。
群臣中仍旧有人忧心忡忡,窃窃私语。
有人大胆替同僚们说出了疑虑:“陛下,佛像乃是久承香火、屡有灵验之物,素日连用手随意指点都是无礼、不逊、不吉之举,如今却要贸然损毁,这……这恐怕对国朝将有大不利啊。臣等再次恳请陛下三思!”
君贵抬起手,慨然道:“诸卿不必再为毁佛而疑虑重重了。佛陀以善道教化世人,世人有志于向善,所以才奉佛。那些铜像岂是真正的佛陀呢?朕听说,佛陀以肉身尘世为虚妄,而以利人助悟为急务。倘若佛陀真身尚在,只要能造福世人,他便是连自己的头颅眼睛都可以割舍了布施,又怎会吝惜这些铜像?便是朕自己,倘若朕的身体可以利济百姓,朕也乐意捐弃,绝无爱惜!”
殿宇静默,只有皇帝的声音在雕梁藻井间久久回荡。
群臣为皇帝的言辞所震撼,再无多言。
一道光芒飞掠过滋德殿的上空。
苍穹如歌。
东京城门处告示墙。各州郡治所城门外告示墙。各地大小佛寺山门外。
一群群布衣百姓、僧尼、居士拥挤着,争看敕令。
有人在念:“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前代以来,累有条贯,近年已降,颇紊规绳。……”
有人解释:“这是说,佛家劝人向善,原本是好的,可是近世以来坏了规矩,出了种种弊病……”
某官员府内厅堂。
众人转述诏令内容:“有敕额的寺院一切照旧,没有敕额私建的,都得停废……”
某寺院。某庵。
僧/尼议论:“男子十五,女子十三,才许志愿出家。”
“光自己想出家不行,还必须经过父母家长同意,还得能够念得几十纸经文,经本地差官考试合格,才发给敕额,准许剃头。”
“私剃的,要治罪流配……”
“罪犯、逃亡奴婢、奸人细作等等,都不许剃头出家……”
“没有敕额的,或者没有经过念经考试的,一律还俗……”
某文士家宅院中。众人议论。
“……我早说过,那些妖僧异人最爱耍弄的什么烧臂、炼指之类毁坏身体的把戏,都是些左道妖术,看看,这回朝廷也发话了吧……”
“烧臂炼指还不算什么,你没见到,还有往自己手脚上打钉子的,带铃挂灯的,很得外面一般流俗追捧羡慕呢。这回都给禁了,太好了!”
“说是再被抓到,就要递配边远地区,那罚得也够狠的呀……”
……
皇帝整顿释门的诏令,像一道飓风,迅速在大周境内造成了强烈的震荡。
一大批没有敕额的私建寺庙的牌匾被摘了下来。
一群群没有官方度牒的僧尼恢复了俗服,顶着苍青色的头皮,夹着简单的行李,鱼贯迁出旧日寓居的庙宇。
隐身在庙观中的山林豪强之徒,纷纷作鸟兽散。
许多祭坛被拆除,宝盖、旛幢被拽下来烧掉,香案、柜橱等物搬做它用。
各地农庄、大贾、大作坊等处的总管们,忙着验视、挑拣那些被领到他们跟前来的新劳力。……
宝刹伽蓝为俗宅,沙门释种作白衣。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禁中。紫烟阁。书房。日间。
朱雀在读《世说新语》。她已经好几天足不出阁了,就等着官家遣人来发落她。可是,官家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君怜这几日也很忙,只在那日争吵事件后匆匆来看了她一看,之后便只是遣廷献过来问候。倒是观音和训哥儿,每天都会来晃一晃、闹一闹,带给她日子还会继续过下去的错觉。
但是她知道,以前的日子肯定是难以为继了。
忽然阁外一阵动静,有次第致礼之声传来。朱雀呆了一呆,又继续看书。
承璋猛地推开了书房房门。
她为这样的莽撞感到一点恼怒,正要责备,承璋却结结巴巴道:“令……令主,官家,官家驾幸紫烟阁!”
朱雀的心咯噔一跳,还以为是君怜呢。这么说,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她淡淡应道:“知道了。”
正待起身,门口人影一晃,君贵已经走进了书房。这是他第一次到紫烟阁来。他一直将紫烟阁视为朱雀的清修之地,因此,从不曾上门打扰。
朱雀缓缓站起身,既不致礼,也不说话,只平静地看着他。
“你们都出去。”君贵向众侍从道。
众人施礼而退。书房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海棠香淡,铜漏声长。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形,朱雀并不感到畏惧,只感到尴尬,还有一种剑拔弩张的紧迫。
君贵却露出了和气的笑容,说道:“榷娘,正月里你的生辰,正赶上先帝周年忌日,我没有赐你礼物,今日补给你,好么?”
朱雀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中拿着一样物事。递过来,是一个内府锦綾装裱的卷轴。朱雀不语,迟疑不接。
“来,帮我打开吧。”君贵也不计较她的怠慢,将卷轴的一头递到她手中,自己缓缓展开全幅。
原来是四个遒劲狂放、意深力厚的大字:浊世清芬。
朱雀抬眼,疑惑地看着他。君贵一笑:“献丑了。好歹是我亲笔所写,收下吧。”
“我不明白。”朱雀冷淡道,“为什么那****触犯了官家,官家反而要赐我什么礼物?”
“因为……君怜告诉了我当年的事。”君贵卷起手书,诚恳道,“朱雀,我已经知道你刻意疏远我的原因了。我今日来,除了赐你这幅字,还想……想告诉你两件当年你所不知道的事。”
朱雀的身子有些打晃:“官家……官家想告诉我什么?”
“你们家的事。也许会让你感到痛苦,你……你想听么?倘若你没有准备好,我就以后再说。”
朱雀伸出一只手扶住了书案。她怎么可能准备好?关于自己家族的悲惨往事,她永远都不可能准备好去听。可是,她却迫不及待想知道,哪怕是飞蛾扑火,毁了自己,她也想知道。
“好,我想听,请官家告诉我。”她勉力镇定道。
“嗯,也不长。第一件,是关于……你们家被灭门的原因。”君贵看着她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说道,“当年,石敬瑭借助契丹的力量入汴建鼎,被册立为‘大晋皇帝’。你的祖父杜尚书在一次朝会之后,留下来请求单独入对。石氏便在偏殿接见了他。杜尚书拿出自己所写的奏表进谏,申明夷夏之辨,主张坚持中朝气节,反对石氏遵照先前的约定,对异族自称‘儿皇帝’。他的进言触怒了当时处于极度敏感中的石氏。石氏当场命人将他拿下推出,又命金吾卫火速去缉拿你们全家……”
朱雀的脸色一片苍白。原来,这就是自己家破人亡的原因!多年来她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竟然联系着那一幕万夫所指的历史丑剧!
她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天祖父上朝前说过,让她从高师父家玩完了之后,回家去陪他用午餐。祖父当时也许没有想到,自己一封基于职守的奏表,竟匆匆断送了全家人的性命。
如果事先知道,祖父还会这么做么?
“……我不是金吾卫的人,但当时恰好在金吾卫公干,便被他们叫去帮忙。朱雀,你在杜府外面看到了我,是因为当时我所收到的命令,就是接纳并押解囚徒……”
十几年前亲眼目睹自己的父母亲人被人推搡着跌出府门的那一幕情景,又闪回到朱雀眼前,她顿时泪水盈眶。
君贵温言道:“朱雀,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就是,我见过你的父母,在他们临去之前,我是唯一跟他们说过话的外人。”
朱雀不敢相信地看着君贵:“你……你怎么会认识我的父母?!”
“我后来猜的。一大家人中,长子长媳总是很明显。当时,他们正好关在我所负责押解的其中一辆囚车中。”
“我父母有没有受苦?还有我的祖父、我的叔婶、小姑、哥哥、弟弟妹妹们……他们……他们有没有受苦?”
“没有受什么苦,因为……因为整个过程很短,就是从杜府到荒郊的路程。”
“那么,你有没有见到一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眉目跟我有点像……啊,不,你并不知道当年的我是什么模样……”
“朱雀,贵府的小姐儿不少,很抱歉,我没有特别留意……”
“……明白了……你……你刚才说,你跟我父母说过话?”
“是的。我很同情他们无辜遭此大难,也知道到了荒郊之后,他们就活不成了。于是途中我就悄悄问你父母,有没有什么事、什么话需要交代的,我可以帮忙。”
朱雀拂落眼中的泪水,满怀期待地看着君贵:“他们怎么说?”
“他们互相看了看,犹豫了片刻,然后很坚定地告诉我:没有。”
朱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朱雀,不要难过,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你知道你的父母有多疼爱你么?你知道他们有多希望你能从这场灭顶之灾中幸存么?他们明明知道我是最后一个跟他们说话的外人,他们明明知道,如果想留什么话给你,我就是唯一的途径。可是他们不敢,他们不相信我。我是去抓他们的人,不管表面上看起来多和善,也有可能是个诱惑他们的陷阱。他们怕让人察觉到,他们还有个女儿漂在外面,没有被抓来一起受戮。……朱雀,他们太想留话给你了,他们有千言万语要叮嘱你,可是他们不敢!所以他们才会在犹豫之后又断然否定。他们知道,与其冒险将赌注押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不如相信高医正会主动承担起保护你的责任,会带着你远走高飞……”
朱雀泪水长流。
君贵的眼中也泪光晶莹:“……将他们送到地方后,我就离开了。临走之前,他们流着泪,反复对我说:保重……。他们是看着我说的,可是看的又分明不是我。朱雀,如今我才明白,他们其实是对你说的!也许,他们希望我真的是一个好人,希望我最终能想明白他们的意思,那么,倘若有一天我遇到你,我就可以将这句最要紧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你……”
朱雀一阵晕眩,身子软了下去。君贵忙抢前一步托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朱雀连连摆手,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书房内只剩下巨大的、厚重的沉默。
迟了十几年才得到的父母遗言,让朱雀的心痛得裂出血来。
保重……保重……保重……
没办法说更多的话,所以只有这一句:保重。
寄人篱下十几年,她一直轻慢着自己的生命,一直不肯真正保重。因为,她以为自己不值得保重。他们都死了,她却苟活着,还能为谁而保重呢?如果没有君怜的情谊,如果没有青鸾可能幸存于世的念想,她是连活也不必再活的。
良久,朱雀转过头,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父母遗言的这个忠实信托者,轻声道:“君贵,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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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上(周世宗)谓侍臣曰:卿辈勿以毁佛为疑。夫佛以善道化人,苟志于善,斯奉佛矣。彼铜像岂所谓佛邪!且吾闻佛志在利人,虽头目犹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济民,亦非所惜也。”
对此,司马光评论说:若周世宗,可谓仁矣!不爱其身而爱民;若周世宗,可谓明矣!不以无益废有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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