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说你是废人。飞卫,我让你回去,也不是那个意思。”君贵温言安抚道,“我记得,你的浑家去年病故,到如今,也该满周年了吧?此番回到家乡,你再讨个好浑家,往后多生几个儿女,靠着我赐给你的良田,过上美美的小日子,岂不比在军中延挨时日的强?”
季飞卫的泪水再次涌出,摇头道:“讨浑家在哪里不能讨,官家为何一定要苦苦将臣撵走?难道官家有了新宠,就视臣等旧人为碍眼之物了?官家是在为新人清理道路么?今日清理了臣,明日是不是就轮到林远、邓锦他们了?”
君贵不意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气血上涌,脸色大变,登时扬起手来,猛地扇了他一嘴巴。
飞卫被打得一个趔趄,幸亏林远和邓锦及时搀扶住了,才没有颓然摔倒在地。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飞卫有口无心的,陛下!”“陛下,飞卫素来是孩子脾气,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求陛下饶过他!”林远、邓锦两人大惊失色,仓皇跪拜于地,急切地替季飞卫辩解求情。
一直默然旁观的君怜见状,忙走到君贵身后,再次拉拉他的衣角,又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飞卫见皇后上前,忽然将木拐一拄,借力噗通一声跪在了她面前。双膝猛然撞击地面引发伤腿剧烈疼痛,让他险些晕厥过去。他颤声道:“圣人!求圣人替臣说句话!除了这里,臣早已没有别的家了,如果官家非要将臣从家里赶走,臣宁可去死!反正……反正臣现在也是生不如死了。”他含泪回看一眼林远和邓锦,“届时,我的尸骨,就有劳林哥哥和邓哥哥收敛收敛……”
君怜伸手去扶季飞卫,面上带着镇定的笑容,和言道:“飞卫,飞卫,瞧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早成了家的人,不是孩子了,怎么还这么轻一句重一句的!自古战将卸甲归养,都被目为最圆满的归宿……”见飞卫不肯起身,她又转向君贵:“官家并没有赶飞卫走的意思,对吧?”
“我不是赶他走,但他必须走,必须回乡去休养,这没得商量。”君贵冷着脸,硬起心肠回答道。
听了此话,林远与邓锦对视一眼,忽然齐齐向他一拜。林远含泪道:“既然如此,臣等也愿意走……就请官家将臣等一齐打发了吧……最初追随官家的那班人,目下只剩了我们三个。臣等斗胆求官家一个恩典:念在多年鞍前马后相跟的情分上,归乡也罢,流放也罢,好歹让我们弟兄三个还在一处……”
君怜不意林、邓二人也相继作此决绝表态,顿时感到事态有了失控的危险。但她暂且也不便说话,只紧张地思忖对策。
殿中一时静寂无声,空气中有根弦惊险地绷紧了。
官家似乎突然到了众叛亲离的边缘。
良久,君贵叹了口气,自嘲地笑了一下:“呵,咱们十年主从,我的所作所为,就这么招你们误解么?”他矮下身子,一屁股坐到了三人面前,“我若此时叫你们起身,你们自然是不肯的了?好,那我就坐下来跟你们说话。飞卫,你也别硬撑着,坐。你们都坐。”
他反手撑地,仰头望向大殿的藻井,半晌,吁口长气,看回他的元随们:“此事,与什么新人旧人的无关,不要再往那方面去想。……你们跟了我这么久,一直都很好,很好……好到我没有别的话说,好到我挑不出毛病。十年以来,你们唯我马首是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天底下还有比咱们感情更好的主官与部将么?或许有,但那必定是凤毛麟角。因为,能葆有咱们之间这样的情义,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
“可是,正因为你们如此信服我、听从我,你们也就没有了自己,对吧?我御下一直严苛,不许剽掠,不许压榨,不许这样,不许那样……别人的部将跟着主官,走在街上吆五喝六、威风八面,回到家里金银财宝、山珍海味。可是这一切你们都没有,因为你们的主官不允许!从前你们的主官位置低,所以你们俸禄微薄;可是,后来你们的主官继位为君了,你们的俸禄仍旧高不到哪里去。因为,你们的主君要让天下的军队知道餍足,只能拿自己人做示范……
“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我认为你们既然选择跟定了我,这一切就是你们必须要承受的。可是,突然之间,曹瀚战死了!……他死后好一阵子,我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去回想他跟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到底有什么好处落到他身上……我细细地想了半天,什么都想不起来,因为,没有!我几乎什么也没给过他!……他还那么年轻,他有老母,有娇妻,有幼儿,但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将他们抛在一旁,而呆在了我的身边!……可是,呆在我身边,不过是职责,是使命;呆在父母妻儿身边,那才是日子,是生活!……以前怀信死的时候我还没有醒悟,直到曹瀚死的那天,我才明白,我给了你们太多的使命,却夺走了你们享受好日子的机会……
“其实,不必你们提醒,我自己天天在心里数:怀信战死了;孙璘走了;曹瀚战死了;重霸摔成了瘫子;飞卫你,变成了瘸子……我身边的亲旧元随,有的凋零,有的离去,我纵然再是不舍,除了承受,又能有什么法子?……飞卫,你比他们都年轻,‘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你的人生,才刚开了个头。我已经夺走了你的一条腿,我不能再夺走你生命中应该享受的好日子。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了,从今而后,你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
“……放你走,是我一再狠心才能做出的决定。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心意。”
君贵说罢,虽脸上犹有泪痕,却勉力露出了一个微笑。
林远等三人早已听得呆了,只默默流泪不已。
良久,季飞卫忽然将泪一抹,说道:“官家的心意,臣等已经尽知。可是,臣还有最后一言,不知官家肯不肯听?”
“说吧……”
“臣如今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没有父母,没有妻儿,没有健全的身子,便是回乡,也没什么现成日子等着臣去过。官家适才说到要享受好日子,可是官家知道么,只有在官家身边、与多年弟兄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对臣来说才是最好的日子。……臣早已把家安在了这里,官家让臣走,就是让臣变成一个孤苦无依、无家可归的流浪者。”他抬眼恳切地看着官家,“……倘若是这样的情形,官家……还坚持要臣离开么?”
君贵抹着眼睛,默然片刻,叹息道:“……看来,是我自以为是、强人所难了。”
邓锦与林远对视一眼,不由满面欣喜:“官家既有此言,是不是飞卫就不必走了?!”
“不走就不走吧……”君贵站起身来,略一沉吟,对飞卫道,“军器监少卿是禁军要职,又不必太过奔波。现任少卿不合格,我原打算换个人出任,你既留下,就派你去吧。”
季飞卫喜出望外,忙朗声答应:“是,臣遵旨!”抬眼见官家一脸萧索,回想起自己刚才咄咄逼人的一番顶撞,他不由又红了脸,垂首低声道:“臣适才昏了头,失态失言,伤了官家的心,臣……臣不知该如何请罪才是,只求官家狠狠责罚,否则,臣寝食难安……”
君贵鼻子里笑了一声:“罢了,你们不再抱怨什么新人旧人的话,我已经很知足了。少了一条腿还这么拼命,我哪里还敢治你的罪?”
三大近卫听了官家此言,回想起官家素日对自己的种种恩宠,都感到了一阵揪心的愧怍,齐齐低下了头。
这里君怜见君臣几人间的战火消歇,忙示意林远、邓锦二人将季飞卫搀起,一面向君贵微笑道:“官家,飞卫留在你身边,也还是有好日子可以过的。……日子里有了好事,那就是好日子。”
众人听着话里有话,尽皆一愣,疑惑地看向她。
君怜迎着君贵询问的目光,柔和道:“过两日,我要为飞卫赐一门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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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贵主题-悯忠】
“凿门初奉律,仗战始临戎。振鳞方跃浪,骋翼正凌风。未展六奇术,先亏一篑功。防身岂乏智,殉命有馀忠。”
(出自唐-李世民《伤辽东战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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