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这一年我25岁,岁月在我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晚上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因为明天一大早我就要搭乘镇上的班车到县上,然后再到兰州,然后从兰州坐火车再到北京,开启我的新生活。
我叫张大发,家住甘肃省陇西县福星镇新坪村马营滩社。我睡的土炕,十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翻新,老家的土炕是纯沙土块弄成的,贴近黑黝黝的炕土时,准会被一股强劲有力的炕的味道呛得刺鼻打喷子,其实那是一种家的味道,纯朴单一刺鼻呛人。最让人恋炕的季节是冬季,窗外白雪茫茫,寂静无声,母亲会将炕烧得热热的,一叠被子永远趴在暖暖的土炕上,是炕的外衣。这些年村上的生活条件有了改善,越来越多的农户学城里把炕拆掉换成床,我在新疆的大姐曾建议过,遭到母亲坚决反对,母亲说睡炕那是因为接着地气。
明早我离开后,守炕的人就只剩下我的父母,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这个炕的主人。我家兄弟姐妹五人,大姐远嫁到新疆,二姐嫁到几十里外的村子,三哥在山东泰安找了个媳妇,虽不是倒插门,却常年生活在三嫂子家里,我在家里排行老四,我还有个五弟今年在上高中,他在新疆乌鲁木齐的大姐家里寄宿。
从小我妈说话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不敢怠慢,记忆中我妈在家里唠叨谁,我们就都闭足劲,不出声。这会炕的那头我爹鼾声如雷,我爹刚刚进入知天命之年,就已目睹了我们福星镇从良田到荒漠的变迁。他时长感叹,这里原是陇西有名的风水宝地,曾经是芦苇摇曳、野鸭成群。我儿时的记忆里,仍可看到茂密的树木、成群的野鸽、奔跑的兔子,带个铁锹在身边,用不了多久,就会挖出捧之能喝的甜水。可如今在我们马营滩社,一百米以下也难见可以饮用的甜水了,听着我爹的鼾声我就想等到北京赚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打一口深水井。
严寒的冬季虽已过去,可春天的到来还遥遥无期,夜里外面的风呼呼的。狗叫声都冻住了的夜里,躺在暖烘烘的土炕上,是那么的安然舒适。我一大早起来收拾行李,早上五点天还是阴沉阴沉的,只有北边天上有隐约白色的云团。
吃完我妈做的哨子面,冒着凌乱的风,我就走出了家门。在我家院子门口我妈硬是往我兜里塞了三百元发褶的人民币,“天冷,妈你就回屋吧!”我说完头也不回的往村口走,马营滩社从村头到村尾,不过三四十户门墙,百八十口子的小村。
从我们马营滩社到镇上有十里路,等我走到镇上汽车站天刚刚亮。镇上到陇西县只有一趟汽车,汽车上乘客都是附近村庄的农民,有伸腿的,有半坐的,反正在汽车里的坐势很随便,不像在城里公交车一样还要注意坐姿。
车子慢慢行驶,路过镇政府时我注视了许久。半年前我从兰州大学毕业,做为从戈壁滩考出来的大专生,我踌躇满志的回到家乡,通过我的远方亲戚二表舅帮忙,在镇政府办公室谋了个差事。
在这个偏僻的镇政府,只有我一个年轻人,其他的政府职员都是家住在附近村子,平时除了工作,都在家里忙自己的庄稼,和庄稼汉没什么区别。我在镇政府是免费的劳动力,哪缺人去哪,哪有活去哪,谁都指使。村里的活要干,镇里的活还得干。在忙碌和快乐的工作中,我时刻牢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农村基层工作中,于此同时我却没有感受到领导的关心和爱护,以及对我工作的引导和支持。我本想福星镇干一番事业,可接连碰了几次钉子,我才知道我不属于这里。在镇长话里,我听到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消息,他说咱这穷乡僻壤的,不知道怎么捞钱和在煤矿挖煤有啥子区别,咱们福星镇穷,都多少年了,要改变早就改变了。镇长如此,村长更是如此,三月前我们新坪村里选村长,候选人挨家挨户花钱买票。按我爹话说,这些龟儿子都一个德性,谁给钱多咱投谁票。
汽车越开越远,转过眼前的沙丘后,福星镇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家乡落在车的后面,把许多动人心魄的故事留在沙海深处,留在身后空旷的戈壁滩上。
我们陇西县处于西北内陆腹地,由于自然及人为因素的作用,造成沙漠化土地广泛分布。近半个世纪以来,沙漠化加剧,沙漠化土地面积迅速扩展,生态平衡失调,环境恶化,严重制约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家乡的消失、水草的风化、河流的干涸与工厂的建成,一路上全数展现。陇西是中国古代陆路对外交通咽喉之地,是丝绸之路南路必经的关隘,如今是甘肃省荒漠化最严重的地区。
望着汽车窗外的荒凉,我想陇西地区荒漠化的形成有其自然和人为两方面的原因:陇西地区自然条件恶劣,干旱,风大,沙多,植被稀疏;以及生产实践中,水、土、植被资源等缺乏科学、合理的利用是引起荒漠化的主要原因。
去陇西县城这一路,随处可见空村残垣、闻不见一声鸡鸣,听不到一声羊叫,很多村庄了无一人。路过一所中学校址时我见残垣断壁上,有这样一首打油诗:碱大水苦尘土扬,沙进人退耕地亡。强男倩女早走光,妇幼老弱别农庄。我那初中那会,每天上学前有一件事是必做的,那便是从自家的水缸里舀水灌满手中的小塑料壶,提到学校将它倒入老师的水缸,供老师食用和学校其他急需用水。水是爹妈从很远的地方拉来的,因为不苦,所以叫甜水。如今我曾经的中学校园早已被风沙侵蚀。
从陇西县到兰州市的这一路上也是各种地貌风光,废墟的村庄,失落的游牧文明,曾经的丝绸之路只能留存在想象中。曾经丰茂的草场化为满眼裸露沙土,政府一直呼吁植树种草,退耕还林,可一声声的呼唤最终换来的还是家园不可避免的流离失所。我想:“土地就像爷爷老了,要休养生息了。”牧场逐渐被耕地取代,农田又逐渐被工业取代。于是,田园成了今天的满目疮痍。
我到北京第一个投奔的人是张大鹏,张大鹏也是马营滩社人,我比他小两岁,我们都是大字辈,小时候我俩常常在一起调皮捣蛋。他没等初中毕业就一个人到北京闯荡,从那时起我就没再见过他,村里人说他如今在北京混的不错。他妈说大鹏有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只是逢年过节往家里邮寄过几次钱,昨天她老妈特意来到家里找我,托我带话给大鹏,他妈说想儿子了叫他抽空回家看看。
漫漫归乡路,寂寂流沙情,工业化进程导致的家园沦落,我想大鹏如果回我们马营滩社,对他来说回家的路还在,可一切都已面目全非。
我的北京旅程搭载着梦想与焦虑,但想到我即将走出了大西北广袤无垠的苍凉,走出了戈壁滩的视野,走出了干燥的天气,走向了生活的另一面,我的内心便激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