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侵袭着她的骨头。她将车轮蹬飞，头冻得有点麻木，没了思绪，只有本能。她进了村庄，前轮撞开大嫂家的门扇，一溜烟地滚向炕头。大嫂拍着手掌问:“杨若水，你是拜年来了，还是找热炕头松筋骨来了……”“对我态度好点，我是送礼来了。”杨若水嬉笑过后，将礼品抱给大嫂，大嫂接过点心包，扔在一边说道:“现在谁吃点心？烧心的货，你真拿我当土老帽糊弄。”杨若水笑着拆开羊毛衫袋的封口，抖开披在大嫂的后背上。“真合体，好像给你订做的。”大嫂扭身抢过，脱了上衣，试穿起来说道:“我手摸着，倒像是羊绒，厚实，暖和，”她满意地扣着扣子，连着说道:“若水，我喜欢你买的衣裳，会挑选，穿出去有样子……”杨若水咯咯地笑着，帮她抻着衣角。“缩水吗？”大嫂回头问着。杨若水蒙了头连声说道:“缩水的是真货，不缩水的是现代货……”大嫂翻着衬领上的牌子看，杨若水一百个放心，她知道大嫂不识字，大嫂的满意在脸上。于是，她问道:“大哥一家呢？”“回山里过年去了，这一两天可能回来。”“这么大个院你自己住吗？”杨若水提起心来。“我啥也不怕，没钱，没宝贝，人又老，怕啥？”大嫂说着斜了杨若水一眼。“闺女咋没过来陪陪你？”“别提她，谁的家都当了，就是当不了姑爷的家。这姑爷，比现在的媳妇们更损坏，满肠子的大坏，不打不闹，黑着脸，横着眼，不开晴。在他眼皮子下端饭碗，那就是个狗吃食……”大嫂骂起来没完。“停……停……停……”杨若水喊着，跑到大嫂的后面，轻拍着后背说道:“气煞人，气煞人，你别让姑爷气死。”“唉，快了。若水呀，我也就是跟你说说，出出气，别人呢，休想听到。”杨若水转身坐到对面:“大嫂，村里就要平改，你千万别有闪差……住上楼房那才叫有福。”大嫂愣了片刻，突然说道:“我差点忘了告诉你，过了清明，村西头大队部院里盖‘平改售楼指挥部’，听说指挥部长是个女的，本事很大，我估摸着准是你那个女朋友……杨若水突然心跳不止，涨红了脸。她是个感性的人，刺激，在心脏上体现。大嫂下面的话她根本没听见。“我说若水，别这么吃不住事，她跟你再好，还好过嫂子我吗？惦着你，想着你，疼你没个家，你却木头人似的不知不觉，可惜了我的一片心……”杨若水沉静下来，郑重地嘱咐大嫂:“见到她本人，请大嫂马上跟我联系，但不要告诉她我姓甚名谁……”“我这手机还欠着费那”大嫂不错时机地点拨着杨若水。杨若水笑着将百元钞票扔在炕上说道:“大嫂，你这辈子精明在钱上、物质上，怪不得姑爷嫌弃你，交话费剩下的钱买点吃食，看你瘦得像个耗子……”大嫂抬手将杨若水打了出来。
这一夜，汪洗尘坐在杨若水的屋中，杨若水和她谈了贴心话。“洗尘，那三万元钱只有你出面讨要才名正言顺，拿着那封信的复印件，当着众人的面，拍在她脸上，臊臊她。你要平住气，不要真生气，其他的我自有主张。”杨若水一脸的诡笑。汪洗尘若有所思地说道:“屋里那个混人咋办，留下他我怕生事，带着他又累赘。”“到时候再定。”杨若水言简意赅，突然话题一转，看定汪洗尘的眼睛问道:“洗尘，你还爱他吗？”汪洗尘低头沉默片刻，缓缓地说道:“爱情是年轻人的课题，对于我们这个年龄层的人，爱情早已融为亲情。我唯一的亲情是儿子，最大的不幸是替儿子养着狼。他病愈后，会毅然的再次走掉，这不是我的预感，是他本性、本能决定的……”杨若水沉静地听着，早就明白汪洗尘会悟透一切，她是慈母，为了儿子，忍受着精神和生活的双重磨难，汪洗尘忧郁的眼神，善良的回眸，刺痛了杨若水那滴血的心脏。良久之后，杨若水说道:“从那封信上可以看出那个女人对你们的房产早有觊觎，这次我可以因势利导地借用房产做诱饵，让她将三万元钱拱手捧出。但有一点，你必须利用和刘友余婚姻存续期间，将你们的房产落户在儿子名下，从政策层面这是个机会，赠与只办一个手续，交有限的手续费，千万别拖，等政策全面覆盖时，就办不了了。没了房产，那个女人不会接纳刘友余，他自然没咒念，随他去……”汪洗尘听后，眼睛放着光说道:“若水明天早晨听信。”说着，起身回了屋。
杨若水还在梦中，被汪洗尘叫醒。“若水，他同意了，我们今天就去办。”杨若水一个猛子坐起，找来汪洗尘的各种证件，并嘱咐着:“打的去，别忘了先去社区开一个儿子就读的证明，还有拿好刘友余个人的身份证件。”汪洗尘退出屋，杨若水跟了出来，看见刘友余站在堂屋候着，她没拿正眼瞧他，转身出了院子。刘友余不解地问着汪洗尘:“杨若水干啥去了？”“去为咱们找车。”
汪洗尘、刘友余坐进出租车时，杨若水松了一口气。当她回头时，一个拐杖正指着她问道:“他俩干啥去了？”杨若水此时正视女房东，竟是一脸的横肉丝，于是，她脚步不停的往里走着说道:“去医院，跟丈夫看病去了。”“你停一下，杨若水，进屋来，我们有事找你。”师傅堵在堂屋的前面，杨若水站定问道:“啥事？”“该交房费了，你真是记性不好。”大姐一脸的不快。“哦，去我屋吧，我给你们。”杨若水说着回到自己的住屋，师傅、大姐脚后跟来，带着异味。杨若水挑起帘子，搭在门框上。“杨若水，你毛病真不少。”大姐用拐杖欲将帘子挑下。杨若水近前挡拦着说道:“在我屋还是我说算吧。”师傅开了口，问道:“这次交几个月的房费？”“你希望我交几个月的？”杨若水转脸问着。“最少半年，一年更好。”大姐蛮横地搭了话。杨若水突然利落地将钱点给他们。“叁仟贰佰元，我们交八个月的咋样？”师傅见钱，笑意从脸上掠过，伸手接了过去。大姐沉下脸问着:“不多不少咋交八个月的？”“我手头就有这么多钱，该着你们省心。”杨若水站起身，拿出纸笔，师傅挤着眼，吃力地写了收据。杨若水脸上露出请他们出去的意思，大姐的屁股却往炕里蹭着。“我们还有事找你商量。”师傅说了话。杨若水倚靠在门框上，静静地听着下文。“是这样，这铺炕，年久失修，是当年土坯盘的，我怕煤气熏着你们。用砖、沙子、洋灰再盘两铺炕，得雇小工，得用钱开销。”他一只眼紧逼着杨若水，继续说道:“这笔费用你们出，我出力。”杨若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出这样的难题，于是说道:“古话说‘官不修衙，客不修店’，我们没这个义务……”“不怕熏着？”大姐抢白着问。“多打烟囱就是了。另外，我们还可以睡床铺，现在一天比一天暖和，困难总可以解决。”“看来你就是不想花钱？”“对，没理由的钱决不花。”杨若水铁青了脸，转头向着师傅:“雇一个打烟囱的用多少钱？”“估摸着十到十五元吧。”师傅挤着眼，掩饰着多说了价钱的心计。杨若水转身出去，伸出胳膊示意他们出去。大姐急忙问道:“你想找打烟囱的？用我老头子吧，别看他一只眼，手可巧妙着那。”杨若水点了头，跑到院中，看着师傅爬上墙，拿着长竹竿，将一头捆绑着类似墩布头的一端插入烟囱中，却不打，停住手，朝杨若水喊着:“烟灰忒多，一个烟囱得二十元钱。”杨若水扬着脸，告诉他:“打完后再说……炕好烧了给你，不好烧分文没有。”
房产交易大厅人头攒动，排队按次序办理各项繁琐的手续，窗口连着窗口，递接运作。汪洗尘双手递送着各种证件，刘友余紧抓着她的袄后襟。窗口内递送出需要夫妻双方签字的单子，刘友余才站起来，战战兢兢地拿着笔，汪洗尘耐心地指点着，他才能落笔。转着圈地填表、签字、复印证件，整整一天，当汪洗尘扶着刘友余走出大厅的那一刻，头晕的她几乎站不住脚。坐在台阶上的刘友余好像明白了什么，翻着死鱼眼问道:“这主意谁出的？是杨若水出的吧？”汪洗尘没理他，伸长脖子往远处张望，盼着出租车过来。刘友余见汪洗尘慢待他，越发的气冲上来，扬着脸质问道:“汪洗尘，我这辈子毁在你手了，知道不？啥事都听杨若水的，咱们这日子还有法过吗？我老了老了，手里连个草刺都没留下，指望谁？房产那是财产，归了儿子，往后吃儿子的下眼食吧！杨若水这个狐狸，算是拿捏住了你，半夜半夜地出馊主意，她说东，你不敢西，我就纳了闷了，是杨若水跟你近，还是我跟你近……你一辈子分不开瓣，数不过手指头来，真难为我和你过了半辈子……”“住嘴。别在这丢人现眼。”汪洗尘抢白着他。“住嘴就住嘴，等见了杨若水再说。”一辆出租车停下，汪洗尘将他搡了进去，随后上了车。
炉火真好烧，杨若水兴奋地看着火苗，她分别在两个炉灶上做饭，蒸了枣糕，炒了白菜豆腐丝，清煮了木耳蘑菇鸡蛋汤。看看西斜的落日，估摸着汪洗尘夫妇回家的时间，她嗅着满屋的饭香，闭着眼，想象着他们归来时的喜悦。
堂屋门被敲响，她箭一般地拉开门栓，刘友余站在门外，指着她的鼻子骂道:“杨若水，往后我们家的事，你少操心，留着点心劲，把自个的窝操持上，那叫本事，别破坏别人的窝，那叫德行。你该留点德行了……”杨若水愣在了那里，汪洗尘付完车费，扑了进来，推搡着刘友余，呵斥道:“滚，滚进去。”转脸安慰着杨若水:“若水，别和他计较，他是死催的，气候尽了…。。”杨若水像木桩子一样杵了半天，慢慢地回过神来时，竟露出了笑容。高声说道:“洗尘，看来事情办妥了，我替你踏实了，快把新房本、土地证拿来，我替你保存着，防着狗男女的猫腻。”刘友余气的在西屋跺了脚，连声骂着……
堂屋门开着，师傅架着大姐走进来，杨若水扭头看时吓了一跳，师傅手拿着一张贰拾元钱的钞票差点贴在杨若水的鼻尖上，杨若水本能地往后倒退着，师傅紧跟着嘴里说道:“杨若水，你给的打烟囱灰的钱，有一张假票，给你看看，快看看……”杨若水这会真懵了头:“不会吧？”她辩解着。“这是啥，这是啥？”师傅拿钱的手在她眼前晃着，杨若水无路可退了，倚在墙上，脸上的汗水滴答下来。“亏心了吧！你这样欺骗我们残疾人，天理不容，亏我们老头子手巧，食指、中指一摸假钱的水纹线，就能断出来了这张假票。”大姐说着坐在锅台上，师傅吸着鼻子，独眼往灶炉前用着力。杨若水瞬间冷静了下来，摸着脸上的汗水，接过钱，说道:“拿来，我给你们换真票。”师傅放平了容颜，弯腰掀开锅盖往里看着，被出来的汪洗尘挡住，抢拿过锅盖，说道:“若水，我这里有贰拾元，给他。”杨若水伸手抢拿过来，扬着胳膊对师傅说道:“去把那叁仟贰佰元的房租钱拿来，当着我们的面验查一下，免得双方误会。”师傅不动。大姐用拐杖敲着地面高声说道:“我们摸了，一张一张地摸了，是真的。”“写个字据后，这贰拾元钱给你，不写不给。”师傅的一只眼散了光，杨若水在散光中捕捉到了诡计与邪恶，于是说道:“这贰拾元钱我决不给你。半天的时间，才计划出贰拾元的假票，可见你们胃口不大，回去吧，明天跟我去银行将这假票交了。”师傅软了下来，突然将假票抢了过去，背到背后，说道:“算了……算了……我们算认识你了，杨若水，不好交待事……”大姐坐在锅台上的屁股却不动，扬着脸朝老头子吩咐着:“去拿盘、碗来，在这盛点饭菜，晚上将就着吃点。”说着瞟看着杨若水早已黑紫的脸。杨若水没有反驳，她担心的是这个决绝的女人会将拐杖插入锅中搅合，或是采用更难以想象的手段将所有的饭菜弄脏，其结果会是一场撕破脸皮的大战，她没有那个力气迎战，她会瘫软，甚至气死，于是她无能为力地仰起头看着房顶的蜘蛛网。汪洗尘态度平和地扶住大姐说道:“大姐先起来，我给师傅盛。”师傅递过碗来。汪洗尘用身子挡着他近前，将两个枣糕放在大姐手中，一碗汤端给师傅，师傅又将盘子递过来说道:“再来点菜，多铲点，多铲点……”
杨若水闭上了眼睛，心想等他俩滚出去再睁眼，近前却扑来口臭味，睁眼看时，大姐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杨若水，这饭菜是那贰拾元假票换的，我们没占便宜，是你弄巧成拙，连欺带骗的结果，再有下次，我会坐进锅里，变着法地调治你。”杨若水扭脸躲着口臭，腿脚颤抖着，动弹不了，双手攥出了汗，她已没了表情，看着瞎狗瘫猪相伴离去的背影，不由地蹲了下去，汪洗尘跑近前欲扶她，她连连摇手，随之呕吐出一口又一口的苦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