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天地最遥之处是龙墓。
此地名为龙墓,不是因为天地之遥,江湖之远,而是这里四周被山脉环绕,层峦叠嶂,宛如巨龙俯卧在旁、长眠于此,故而得名。
龙墓唯一的出口是西南方向的原始森林,却是天险禁地。这里是否有龙没人知道,当地人已经守护这里四千余年,或许他们已经忘了这里埋葬的是神灵还是恶魔,亦或是传说中的龙。
龙墓里有四个族群:伏、离、陈、宣。
离地处龙墓南边,背倚寺原森林,江河横贯,气候温和,可谓得到独厚。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离族西南原野上,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风带着丰收的稻香,拂过老农油亮的笑脸。稻子没过农民的膝盖,长得笔直,犹如亭亭玉立的处子。四个部落的人认为稻坚强,百日风霜,雨打日晒,不曾低头,如果让他们知道世界上某处的稻子低下头,他们定会嗤之以鼻。
稻穗一般有十粒稻子,多了则是上天泽润的结果。
田埂上一个农民盘腿坐着抽旱烟,吐着规律的烟圈,对田里最脏的人笑道:“我说老李,你这么辛苦干什么,莫非东家给了你什么好处,这么卖力!”
“祭祀年,东家只收五分的粮食,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哪有不卖力的道理?”田里的老李反驳。
“愚蠢!”
“老李你别和老张吵,他家小子说要参加年祭大选,瞧把他愁的。”不远处一人劝道。
“不只老张家,现在的孩子都失了心,个个想往外面跑,我六岁的儿子都嚷着要参加大选哩!”
“都想出去……”田埂上的老张抖抖裤腿的泥,长吐一口浊烟:“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有十粒子的稻?还是两百里的田?恐怕只有洪水猛兽,干旱贫穷!”
……
“逍遥哥哥,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的?”
“你见过三个角的牛吗?你见过长脚的蛇吗?你见过吸人血的鸭虫吗?最重要的是外面的天很大,比这里的大一千倍一万倍,天空有一种会飞的动物,你们知道它叫什么吗?”
原野东边,是一座小丘,这也是龙墓里少有高处,几个七八岁的孩童坐在顶上玩耍,最大的一个骄傲的讲述从大姐姐那里听来的奇闻趣事,双手比划着,十分得意,其他孩童为他马首是瞻,听得津津有味。
“难道是传说的龙吗?”唯一女孩挤过伙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等待偶像的回答。
逍遥摇摇头,小声说:“不是龙,它的名字叫鸟!”
“鸟?和龙一样会飞,一定很厉害吧?”
“错了,鸟在外面非常常见,就像泥里的鸭虫!”
逍遥望着天空,眼睛充满不一样的神采,其他小孩也学着,同是向往。
太阳渐渐落山,孩子们一边玩耍一边下山,途中讨论的自然是三个角的牛长什么模样,那传说的鸟是不是三头六臂。山脚有一个斜坡,坡度不大,孩子们一般当做滑梯,此时他们却不打算这么做,因为他们发现了更加有趣的事。
坡下的山路,有一人,头戴斗笠,腰系柴刀,背着捆柴,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十字,明明是一个少年,他却给人老态龙钟的感觉,每一步都规律如机器般。他黑衣洗得发白,手臂黝黑,细看斗笠下的脸却不这么黑,面容不那么普通,只是目光平平淡淡。
“瘟神来了,大家快点砸死他!”女孩扯着嗓子,声厉颜厉。
不用谁带头,孩童们纷纷寻找身边的石头,朝着少年砸去,大些的石头,则直接滚下去。孩子们力气不大,可经过土坡加速,一般人很难承受,奇怪的是少年并没有躲闪的意思,泥块在他身上粉碎,斗笠衣服上满是泥,石头则在他的脚边停下。
少年练过武,孩子们的石头最多留下一点擦伤,可大些的石头还是让他踉跄,狼狈不堪。他没有躲避,没有呵责,一言不发,置若罔闻,似乎不过今天的山路更加陡了些。
“他不是瘟神,他只是村西泥洞里的废物。”
孩子中唯有逍遥没有出手,他说的这句话是告诉他那些奇闻趣事的姐姐说的,他想要伙伴们也能接受这种说法。
少年渐远,孩子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他们滑下土坡,偷他的柴,扯他的衣,绊他,撞他,打他,骂他,欺负一个人,他们很熟练。
路边有一亭,亭中有两个少年,十七八岁样子,一人站立远视,衣着华丽,英气逼人,名为夜无修,是宗家二爷的长子;一人低眉细饮,给人沉着冷静之感,名为姬有成,是外族族长唯一的儿子。
酒未尽,姬有成叹了一口气,夜无修也跟着叹了口气。不远之外,孩童欺负砍柴少年的一幕,他们谩骂的每一句话,二人都看在眼里。
“你今天约我出来,该不是要喝闷酒的吧?”夜无修打破平静,调笑道。
“不喝酒,喝茶?”姬有成沉声说:“那些孩子如果知道那些故事都出自他们口中的废物之口,他们敬佩的哥哥姐姐,曾经仰望着那人,不知道下手是不是会轻一些?”
二人陷入沉默,似乎又回到了十年之前,他们也如同那些孩子一样围在一人身边。他们还天真爱闹,他们也会欺负人,看谁出的花招多,引得那人的认可。是那个人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很大,外面有千奇百怪的事物,威严的天空也能承载普通的生命,后天先天之后,有更高的境界。他们这一代人起,拼命练武,想要在年祭的四族大选中脱颖而出,他们向往着龙墓之外,那千万倍大的天。
当长辈们以十粒谷而骄傲的时候,他们坚信外面有压弯稻杆的一穗,当父辈们低头劳作,以为外边水深火热之时,他们望着天,目光如那群孩子一般。从这一代开始,代沟前所未有的深,只因为一个人,他们之中的孩子王——姜辰。
然而往事不再,曾经的姜辰,如今只是孩童欺负不还手,终日砍柴一线间的普通少年。
酒杯举到唇边,姬有成停了下来,然后俯下身子,将酒洒成一线,似在祭奠亡者。
叶无修吓了一跳,劝阻动作才做了一半,和想说的话一并停止,他看着杯,神色飘忽,声音也弱了几分:“他来了,我们还是走吧?”
“走?难道昔日的情分一点不剩了?”姬有成的开始声音很大,后来变得颤抖,似乎也在问自己,“我们在这里等了一下午!”
“情分?”叶无修重新背过身,微风拂发,英姿焕发,又是那翩翩佳公子般,眸子盯着前方也不躲闪,他的话语又变得冰冷:“因为情分,我们没有成为羞辱他的那群人,更不会像夜幽那样报复他,前年我们我们还会轰走那群孩子,今年我们却远远望着,不是我们没有情,而是担心情分终有一天会用尽。我知道你今天想说什么,也知道你不会说,因为你担心说了从此就无话可说,心肠如你,也会变成石头。所以,饮酒便好。”
夜幽的事,二人犹豫,不知该站在哪边,十年前那个最小最淘气的女孩,那个六岁就顶撞父母却听姜辰哥哥每一句话的女孩,如今却不放过任何机会报复他,不仅是他毁了她,毁了她姐姐,最重要的是他毁了女孩心中那个最高大的姜辰哥哥。二人很清楚那些小孩是夜幽找来的,他们也知道这些年她还干了更过分的事,可这一切似乎都情有可原,毕竟她是委屈的。
想到夜幽,自然想到她的姐姐夜怜,那个曾经光芒不在姜辰之下,如今四部书院的天才少女。曾经只有姜辰才能配得上她,如今只有一纸薄薄婚书,供人取笑。
砍柴少年走到亭边,孩子们的吵闹声亦来到亭边,都没有停下。
叶无修不言,姬有成却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姜辰哥!”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大家每句话都习惯在前面加上这个三字。
少年的斗笠压得很低,似乎是被小孩们的石头砸下去的,也可能是为了护住脸压下来的,总之他可能看不见,也可能听不见,他的脚步依旧规律前进。
姬有成终究没有说出下一句,不知如何说,不知说给谁听,他望着旁边的三条岔路,无言。
一条是来时的山路,一条是往村西的小路,一条是通往族内的大路,难道他们只能渐行渐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