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头就那么倚靠在他那间简陋且透着一股子霉味儿的门房边,微笑的的看着勇儿他们玩泥蛋子。老头儿脸上满是皱褶,像雨花台山上夜晚褪色的天空。他每天都在那里,冲着放学的孩子微笑。
听说他是从山北面的北面一个人来到这儿的。逃过了日本人一次次的屠杀,来到状元境这个角落安身的。在这儿他遇到了更多的逃亡者:河北人、嫩江人、绥远人。教书的、办报的、工匠、乡绅。他们多久开始来到这儿的,也许他们也忘记了。
他看着勇儿左摇右晃的摆动着,笑了,两手摩挲着闪闪发亮的铜摇铃,学生们喜欢听到的下课铃就是那个闪闪发亮的玩意儿发出的。
“磨蹭什么呢?快点呀!“
勇儿当然要犹豫,他弹了5次了,都没弹中,超儿倒是挺得意的,光是在课间时候赢下的弹子,就能把他的几个口袋撑得像皮球一样。跑起来都得顾着弹子们别逃出他的裤兜。可勇儿只剩下最后一个---这几天搓得最满意的那个。
”你趴地上,要等到明天老杨头摇铃吗?“超儿发着恼骚。
超儿等着勇儿弹下一个球,他坐在老杨头常坐的草垫椅子上,皱巴巴的裤子,袖子上永远粘着从鼻子下面抹下来变成的一团团乌晕。像先生在课讲过的一朵朵云朵,对不是云彩,因为云彩是好看的。
他两脚之间堆着三四堆,摆成各种形状的弹子堆。这是他放学这会儿的收获。
现在全校只剩下勇儿这一个弹子了。
勇儿知道,再怎么不舍也没用的,勇儿下手了。
睁大眼睛,手指不受控制的微小的一个颤动,又射歪了。
好,结束了,没有什么特别的,跟以往一样。该回家了。
胡家巷的房子挺奇怪的,好像先生在课堂里画的奇怪图形,高低不齐。
勇儿走在巷子里上,努力朝着左边看,因为超儿走在他的右边,这样他就看不到他哭了。
”别哭啦“超儿说。
”我没哭。“
“你一往那边看,我就知道你哭了。“
超儿用一只衣袖的背面朝勇儿的脸抹了一去,勇儿的脸干了,却感觉有点粘呼呼的。
”拿着,别告诉小跑儿他们“勇儿看着他,接过还给他的弹子。刚赢了别人一个弹子,又还给他,勇儿收起他最得意的小球。明天在老杨头的门口,他要用它赢回一大堆的弹子。勇儿不再暗自神伤,加快了脚步。他们又要挨骂了,因为从学校到家是不会走到天黑的。
穿过几条街,在吴家巷街尾一家铺子,窄窄的门脸儿上,潦而又草的写着:徐福理发店。
意料中的骂声并没有发生,当他们到家时,理发店已经挤满了人,所有的椅子都被占了,方先生像往常一样,当勇儿经过他身边时,又揪了一次他的脸蛋。勇儿相信这位只敢动他的老家伙要在理发店过一辈子。他也许喜欢这里的味道。每个人回忆里,都曾由各种气味占据过。那厨架上各种又香又胶的气味和白毛巾的气味,就是勇儿家的味道。那剪刀噶擦声就勇儿的启蒙音乐。方先生上了岁数,一个人待在吴家巷两层楼的两间套房里,一定不好受。所以他上街到理发店消磨下午的时光。他总坐在靠近门边的老位子上,等所有顾客走光了,才起身坐到理发椅子上,吩咐说:来,刮刮胡子。
总是勇儿爸爸给他刮脸,勇儿爸爸会讲各种神奇美妙的故事,是故事大王。
超儿做完作业,估计没有超过一分钟。他对功课总是没学就会了。超儿在小屋子里磨蹭了一段时间,等着勇儿做完他的作业,勇儿总是不肯抄他的作业。
”做完了没?“超儿看着勇儿收拾他和他的作业,故意问到。
”走吧!你去看看妈妈在做什么?我马上就来“勇儿一边收拾一边看有没有拉下什么没装进他俩背书的小袋子。他们合用一个袋子。
他们总是趁妈妈在钱箱那边找钱的功夫,溜回大街上去。
那是他们最美的时光。傍晚的南京很快活,店铺灯光点点,屋顶充满神秘,狭长的街道向看不见的地方延伸,街沿上满是供他们可以跳跃摸得到的招牌,各种各样。有畜生拉的车,有卖花人和夏天沿街叫卖的糖果推车。这一切仿佛看不尽,是一个迷宫,是纵横交错的大海。他们常去探险。记得有一次,他们发现一条小河,它在他们面前流淌,拐过一条条的街,依然没找到尽头,他们俨然感到自己成了探险家,河的尽头会有着无尽的宝藏。
”走吗?明天还可以来。“总是勇儿提出问题。
超儿刚要回答,眼睛转向大街,街口上出现两个人。两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黄里泛白的衣服,系着宽皮带,踩着高筒皮靴,大概他们整个夏天都在擦油,那靴子才会那么光亮。
超儿转过身来。
”黄皮子“他小声说。
他们看着两个军人,迈着缓慢而笔直的步伐,就像走在满是鼓声的操场上一样。
”你敢不敢赌他们是去剃头的?“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的说了出口。
于是,他们跟着两个军人走过一条街后,跟着两个军人踏进理发店的门口。
嘈杂的理发店突然陷入了一片沉静中,两个军人摘掉帽子,耸拉着头,在顾客中曲膝而坐,等着把他们的脑袋交给手艺人。
使假装要进到里间的两个孩子,笑得直不起腰。
”长官,请过来吧。“勇儿爸爸看顾客们谁都不敢在军官前面理发,招呼着军人。一个军人站起身前将军帽丢到坐过的位子上,一屁股坐进勇儿爸爸面前椅子里,在镜子里端详自己,那神情好像他的脸是一个怪物。
”帮我分一个中分“
勇儿在门缝里看着外间,他有一个很大的手枪套,没有鞋子那般的程亮,枪柄露在外边,上面挂着一个小环微微晃着。老方在角落里假装读着报纸,他一动不动,个子本来就矮小,而现在他似乎想变得更加矮小。
”快打过来了,是吗?“椅子里的军人下了一跳,他身子往椅子深处挪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触到他了。
”嗯。不,我不知道。。“军人显然不想继续谈下去。他在镜子里发现了勇儿和超儿的头。
”这两个,是你家的?“
爸爸微笑了”是啊,两个倒霉蛋“
军人摇了摇头,露出怜悯的神情。
“一旦打起来了,对他们来说是可怕的。”理发室里时间仿佛停滞了,勇儿觉得那一阵子像西游记里的故事一样,一个神仙把所有人变成了石头人。知道仙法过去,老方第一个起身,他什么也没说,放下报纸。缓缓的走出理发室。所有人都慢慢跟着他脚步,一声不发。等到所以人都离开后。勇儿爸爸也草草结束了工作。走到两兄弟跟前,轻柔的抚摸这勇儿和超儿的头。
“怎么这么安静了”在隔板后面做一家人晚餐的妈妈喊道。
每天入睡之前,勇儿妈妈都来检查他们的耳朵和指甲。然后给他们铺好床,然后离开他们的小阁楼。每次门还没关上,勇儿的枕头就在黑暗的房间里腾空飞起,准确的砸向超儿的床。他们常常大家,每天晚上。只是要尽力不发出太大的声响。
一半都是勇儿先动手。
勇儿竖着耳朵听着,听到右边被单摩挲的声音,超儿下了床,床吱一响勇儿就料到了,现在超儿准备向勇儿扑过来。勇儿绷紧了全身的每条神经,又怕又喜的喘息,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一盏油灯进来了。
黑暗中,显得十分耀眼。超儿跳到了他的床上,勇儿也尽力装出睡得正香的样子。还咂了咂嘴巴。
爸爸站在灯后面。
装是没有用的,他从来没被兄弟俩的手段骗到过。
“来,继续讲故事”他宣布说。
这太好了,这是每天最值得做两次的事。孩子们是最喜欢听故事的,大人给他们讲,给他们编。但是勇儿的爸爸不同,他讲的故事主人公是他们的爷爷,两兄弟只在父母的房间里看到一张挂在方方正正黑框里黑白的画。画里的爷爷表情严肃,占满整个下巴的胡须。随着时间一天天变得模糊起来。
爸爸坐在超儿的床上,开始讲诉爷爷的故事。
爷爷有五个儿子,他是个有钱又愿意帮助别人的人,在老家颇为受人尊敬,他住在一个朝北走很远的一个村子里。他本来过得很自在,还担任着处理村子事务的活,直到县城里开进来一队队拿枪的外国人。每天都有人发狂的逃命,火舌吞没着附近村子草屋的房梁,到处是刀枪的声音,马的蹄声,马刀的闪光。但是混乱中总会有爷爷宽阔的身影,他不是那种对自己朋友被屠杀还袖手旁观的人。
每到晚上,他脱去厚厚的棉袄,去地窖里,穿上比黑夜还黑的衣裳,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把两手往墙上蹭蹭,再向脸上一抹。满脸都是尘土。独自在夜幕中走向有外国军人出没的地方。他会在黑暗中一直窥刺着,一旦看到两三个兵,就不慌不忙的跳出去,怀着慈悲的心情,把他们的头猛然往墙上摔,直到他们死去。然后,他哼着一曲小调,心满意足的归来。
然后,更多的外国军队来了,爷爷明白他的行动已经起不到太多作用了。
他把全家召集到一块儿,悲愤的告诉大家他一个人已经杀不光这些从地底下跑出来的矮子了,所以必须逃走,而且要快。剩下的故事是一支支壮观而又没有生气的车马队伍穿越无数个地方,经历好多的黑夜,好多的泪水以及死亡。
那天晚上,勇儿和超儿像往常一样听着故事,嘴巴张得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