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轮回,永无止境。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爱别离、五阴盛实为八苦。其实最后算起来只是些个错过的事故,后人将来也便成了故事。
莫忘初见眉眼盈盈,再见之时言笑晏晏,离别念你一世劳于执念、脉脉情丝。终其一生,灯火昏黄不定,把名字刻在排位上,黄土埋没黑色棺木。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罢了。
“来人啊,太太上吊了。来人啊。”从西厢房中传出丫鬟佳期的尖叫,惊起树上麻雀。西厢房与书房离得近,虞思寐闻声后大吃一惊,连忙将地图叠起来夹在书中,推门往西厢房跑去。到时见到徐筱她已经被家丁救下,躺在佳期怀里大口喘气、咳嗽。面色如灰,没有一丝血色煞白的嘴唇。她胸部上下起伏,贪婪的呼吸着,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魂给咳出来似的。白色袄裙,盘发上插着一支素簪,发髻有些散乱。脖子上被白绫宽松的缠绕,还有白绫勒的青紫色的勒痕。眼前这个徐筱比父亲下葬那天更显得虚弱,整个人面色发白,像是个病入膏肓的可怜人。
待徐筱侧在床栏旁,眼神迷离。缓过气来,佳期用勺子一点一点往她嘴中送水。虞思寐坐在她床边凳子上看着她虚弱的神情,面对这种状况,她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你们为何要救我,我活着也是受罪,为何不能一脖子吊死。在这宅子里当个寡妇婆娘有什么用?”徐筱定了神,沙哑着喉咙说。“二小姐你回去吧,我想歇息了。”
自从虞乾走后她跪在祠堂中一整天,天凉地寒,六月堕胎险些赔上性命,身子还未痊愈从此落下病根。如果不是身子经受不住寒疼痛昏厥过去,谁知道她打算跪多久。七年不见,徐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全家上下不敢怠慢徐筱上吊这件事。命令佳期和家丁阿奇寸步不离的盯着她,怕她想不开短见。
虞思寐披着绒袍拿着暖炉,独自一个人坐在家中的凉亭下瞧见周围湖畔。湖畔上都结了冰,厚厚的一层,一块石头砸下去不知道能不能砸一个窟窿。
小时候最喜欢在这四方亭里玩。夏天的时候,湖中开满了粉白色的荷花,嫩粉色的花瓣包裹着淡粉色的花心,如同采茶少女在风中转圈舞蹈时随风扬起的粉色百褶裙,点缀在茶田之间。莲叶极其茂盛,包裹着整个凉亭。风一吹细细嗅着,仿佛可以闻到夏风中包裹的淡淡的清香。虞静姝喜欢静静的看着这荷塘,而虞思寐只专注于坐在亭子中的石凳上吃着石桌上的零食水果,并没有雅兴去观赏这短暂的美景。虞肇虞炎两兄弟不喜欢这女儿家的玩意,常常叫上伙伴到湖畔旁的假山林玩。等到冬天的时候风景便不一样了,临到过年的时候,家中上下张灯结彩,这亭子也不会落下。四个角会挂上红色的金丝烫边小灯笼,灯笼下挂着一只金铃铛,被红色穗子遮挡着;那金铃铛也是出奇好看,白日时冬日暖阳一照还能微微看到映射出来的光,好似神仙赋予灯笼神力一般,冬风一吹过“叮铃铃”的响。儿时的虞思寐觉得那甚是神奇,觉得是一个宝物,便入春的时候伙计把灯笼摘了去,她便偷下一只灯笼的铃铛藏在宝贝匣子里。虞思寐还喜欢冬天站在西苑里的怀远石桥上往冰面上扔石块,小到石子,大到砖块。石头扔下去,冰面上就被砸了一个大大的水窟窿,冰下的水没有冻成冰,咕咕的往外溢水,活似一汪涌动的清泉,她便高兴个半晌。有一年这条河好似断流了,不知是不是她年年冬日往湖中头砖石的原因。
“二小姐,天凉,这靠水的地方寒,您当心点别着凉。”阿梨将她手里的暖壶换了个热乎的。这个年过的冷冷清清,就像父亲的丧事一般冷冷清清。家中平日里往来的假热心肠的“亲戚”,都不敢登门拜访,怕是和日本人粘上关系。家中丧父,所以三年不得有婚嫁,喜事,挂红。如今时过境迁,外边的形势一天一个样子,兴许不到三年,家中的宅院都要被日本人给贴上封条。那时候夏天荷花依然会开放在湖畔,只是这四角亭上再也不会挂上那四只带有金色铃铛的红灯笼。
“我记得小时候过年的时候,家里头可热闹了,有压岁钱、逛庙会,还可以放炮,祭灶那天可以吃灶糖。我那时候是家里最小的,所以买的新衣裳,得的压岁钱总是哥哥姐姐的双份。那时候我也是兄妹四个里头最淘气的,从小跟在哥哥们屁股后边混,跟着他们玩打仗的游戏,大哥总是当将军,二哥当谋略,姐姐总是很安静,她不和我们一起疯跑,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我们玩,还帮我们折下桃树枝做长矛弓箭。每次闯祸后受罚的都是姐姐。”
“二小姐从小古灵精怪,好似花木兰梁红玉那样的女英雄雏形,却不在乎这些琴棋书画上的磨凑,也不愿守规矩。大小姐安静懂事,从小对诗书礼节一点就通,知书达理。”虞思寐看着远处缥缈的烟雾,湖上寒风瑟瑟,不远处假山上的积雪还层层叠叠堆积着。瞧这天灰蒙蒙的,眼见着是春天了,不过今年春天来得晚些。
虞思寐坐在书房里脑子中乱的很,半张图纸,四面楚歌其中的意思还没有彻底参透,徐筱上吊自杀未遂,虞思寐认为徐筱一定知道很多事情,毕竟跟随父亲身边多年。
天空中月光明亮。西厢房屏风后传出袅袅琵琶琴声,指尖轻勾,琴瑟伤感催泪,频频弹奏出幽怨。烛火通明,映照出孔雀屏风后徐筱的背影。一样的曲目,琴声委婉悲伤。如果懂的人,才能听出来那时候不一样的味道。
珠帘半下香销印。二月东风催柳信。琵琶傍畔且寻思,鹦鹉前头休借问。惊鸿过後生离恨。红日长时添酒困。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
一曲弹罢,徐筱转过身,泪眼朦胧。眼眸中似一滩水,脸上用胭脂擦上的气色,倒是真的可以以假乱真。徐筱一袭粉色绣有合欢花袄裙,手挽琵琶,纤细手腕上碧绿色金镶玉镯子精巧别致,发髻插着银凤镂花长簪,淅淅沥沥落下的银色长穗尾部挂着些许小粒白色珍珠。她打扮如同初见那江南女子,莞尔一笑面容因时光沉淀脱下当年清新脱俗,更多了些端庄稳妥。当年刚进门时还只是个二十出头的戏女,那年头下九流的行当。一副与世无争的姣好皮囊并且拥有着江南女子身上特有的温柔。和她讲话或者平时家中事情从来没见她大声喊或者和谁急过眼,这样的女人空是凭那副姿色是那个时候大多数男人都能够为之心动,况且又是贤良淑德性子温润如玉的漂亮女人。如今进门近十载,磨练出她沉稳性子这莲藕粉色袄裙再穿显得有些不搭调,俗气不端庄。她还是更适合当年虞静姝出嫁时她穿的紫红色,发戴镂空金簪,只不过当时她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紫红色穿上去穿不出韵味。
在香炉中添了些越邻香,手指轻撩起焚香烟雾中那清淡的香气。那香气也真是迷人,一股清香萦绕在鼻间。徐筱拾起茶具的白色碎片,侧躺在床边,闭上眼轻轻嗅上几下空气中弥漫越邻香。剪刀划过脉搏的瞬间,鲜血淋漓。那血如同激流般顺着手指一滴一滴的染红地面,在灰色地摊上凝固,多像胸前胸针绽放的血色玫瑰花。她嗅着越邻香去了,左手鲜血淋漓,右手还抱着她的琵琶。
“唱了那么多年曲,自己也唱够了,我这场戏也该散了,曲终人散,我也不是个角儿。就到这吧。”徐筱视线模糊,感受到血液通过血管如一道湍急的溪流,渐渐地手臂麻木视线模糊。她闭上眼,眼角留下一行梨花泪。
徐筱割脉身亡了,尸身是夜里佳期去徐筱屋中暖火时发现的,她左胳膊血流干,右手还紧紧握着那琵琶。家中又一场丧事。依然的白灯笼,披麻戴孝。这世间伤心事太多,看着家中冷清光景,这个家恐怕真的要散了。
虞思寐夜半听到报丧,眼神仿佛并没有那么惊讶,出奇的淡定自若。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
台灯灯光下那只玫瑰花胸针艳丽得很,灰色地摊上的血液凝固成黑色。西厢房中传来的是哭啼声,那里并不是充斥着血液的血腥味道,而是残留些许金炉焚香后。
白天徐筱拿着胸针来找她,与她谈论了片刻。
徐筱重复着虞乾摇椅上的话“如果思寐回来了,就告诉她,让她去投奔她姐姐。这小丫头心高,但是有的事情凭借她的能力只能完成一半,天时地利人和,我想静姝应该可以帮她这个忙。”
虞思寐将父亲写的纸条递给徐筱,并且将红盒的秘密与她分享。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信任着徐筱。
“虞老爷虽是我的枕边人,但是,他心中藏有一个人,大概那个女子和他有着很深情谊。从他的眼神我就看出,此生我进不了他的心,那个女子是咱们虞家大太太,虞奚氏,也就是二小姐您的生身母亲。我虽然在外是正房,实际上我根本配不上。”徐筱打开那个红盒,拆开信,里边清秀字体这是一个闺中女子写给爱慕男子的信。
三十五年前虞奚氏还待嫁闺中,乳名瑾修,家中光景大大好,在城中为三代富甲。那时大清朝濒临灭亡,局势动荡。那时的虞乾还只是个身价卑微的商人,家中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更别提有什么家底。年轻时跟随在当时最有钱的胡商人身后做些小事情。既没有中科举,又没有家中庞大背景,奚父本性贪婪势利。奚父与商人商榷两人看似是世交,却背地明争暗斗。虞乾站在身后侍奉两位并且端茶送水,两人虚情假意太过便玩笑话把奚瑾修指给商人的小儿子。奚瑾修对虞乾心生好感,托丫鬟捎信,几封信中两人字里行间流露出****之意,两人私下定情,并私写婚书。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愿携瑾修爱妻,以白头之约,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生不负。”
她送给他一张绣有鸳鸯的手绢子作为信物,作为报答当时一无所有的虞乾将母亲生前留下的传给未来妻子的木梳赠予奚瑾修,两人私定终身。随后虞乾出城闯荡近一载未归,瑾修闺中苦等,耐不住心中情谊,奚父因虞乾身份地位棒打鸳鸯并给予言语羞辱。奚瑾修以死相逼,最终盼得虞乾归来。两人修成正果。虞乾刚开始并没有虞家当行那么大的经商,只是一些小买卖,日子过的不算富裕,只是奚瑾修甘愿伴随虞乾白手起家,平时为了补贴家用绣花做针线,本是一方富甲家大小姐,自小娇生惯养。嫁给虞乾脱离了以往富裕生活,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更不愿意接受娘家的施舍。逐渐虞乾生意风生水起,买了宅子,过上了有滋味的日子。
后来啊,虞乾的生意做的越来越大,大清朝也亡了。奚瑾修的娘家是一方富甲,只是因为是朝中一个头号奸臣。家中势力败落,满门抄斩。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是那世道谁顾得了这些。当年虞家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是一个女孩。虞乾在外谈生意,不知家中出了如此大的变故。奚瑾修为了保全丈夫和孩子,自己替丈夫写了休书将自己休掉,惨死在凶手刀下,没有牵连家中人。奚瑾修走后虞乾伤心欲绝,辗转难眠。他自小家中贫寒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知道的第一首诗便是两人传信时写到的《关雎》。为了表达对发妻的思念,将刚出生的小女儿取名为:思寐。
虞思寐明白了父亲对自己的疼爱并非是因为自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更多的是对母亲的思念寄托在她的身上。
这段故事徐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讲的是自己的爱人与此生挚爱的故事。是不是很讽刺。她为难的笑笑,拿起桌子上那张写着四面楚歌的纸,将纸撕成两半,一般是四面,一半是楚歌。却又装作无法参透其意的样子将两片纸递给虞思寐。
“徐娘,你既然知道我爹不爱你,你为什么要搭上自己的十年去照顾他。”
“我何尝不知道他心里没有我,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是在报恩。不管他心中有没有我的位置,我只希望安心。最后我才发现我错了,一个女人是无法拒绝自己发自内心的爱,兴许在你看来这是不公平的。”
“这世上的人不是你想想之中的那样干净,有些事并不是表面那么简单。我这辈子到这了,到底我感觉到最对不住你父亲的就是没有保住我的两个孩子。”徐筱取下胸前的玫瑰胸针交到她手中。告诉她如果今后有机会遇到徐家班的徐大戏,麻烦把这个胸针和一封信交给他。
“到底,我还是辜负他的一番苦心,动了情。我唱了很多曲儿,最后戏散了,我也不是个角儿。”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屋子,跨过门栏时用手撩了撩长裙。
十年,徐筱付出了十年去侍奉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最后讲述别人的故事。
徐筱抱着琵琶走了,走时一身粉色衣裙绣着合欢。那正是十年前虞乾在台下观看她手挽琵琶时穿的那一身,手上带的金镶玉玉镯本是一只完美无瑕的镯子,虞乾送的。意外摔碎,被镶上金镶玉格外的耀眼好看。
你有没有见过我,我走了很远,才来到这里,涉过黑山白水,历尽百劫千难,在我每一次的人生中,找到你;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只是她永远不会知道,虞乾生前躺在摇椅上昏睡时梦中曾喊过她的名字,依然记得那年台子上一身浅粉挽琴吟唱的江南姑娘。
人一辈子不可能只爱一个人,只是心中永远有那么一个执念,这个执念成为他人心中的一世恶人。
最后戏散了,那么,若有来生,别在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