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虞思寐还是选择了辞去教工职务,申请下来后那便是两个月后的事情,北平城中白雪皑皑。
她坚定地样子一方面只是为了自己心安,并不是为了别的原因。整日的居安思危,以她的性格是不能长久的。另一方面是因为家乡沦陷了。
“沦陷,怎么会那么快。”虞思寐看着报纸,手颤抖着。报纸上的头条写得清清楚楚,并且附了一张印刷模糊的照片,充满古香古色的城镇挂着日本国旗的照片。按说她已经对这种沦陷新闻有些接近于麻木。北平沦陷后,周边各个省仿佛如同塔罗牌一般一一被攻陷。国家肌肤伤痕累累,民不聊生。
在宿舍收拾好东西,从床下拿出那个六年前来到北平提的木箱,把物品打包整齐。北平四处是白雪皑皑,今年的雪来的迟了些,如今已经是十二月份下旬,才来了第一场雪却冷得不得了。她裹着黑色灰色大衣,把头发盘起挡在黑色的帽檐中,撑着黑伞小心翼翼走在校园的小路中,昨夜暴雪地上雪被下包着一层厚厚的冰,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会滑到再地。两旁的白桦树屹立在两旁,冬风肆虐,只剩下一排光秃秃的树枝和稀稀落落的树杈子。
冬天冷得要命,好似要把大地冻裂了一般。早晨火车站街道上一队队日本兵扛着枪在街上巡街。冻得人打寒颤,好似站在那里一刻不动便会被冻成冰块,鞋底就会和雪渣粘连在一起。
虞思寐看火车还没有到站,这年头女人是最危险的,所以她一套男装不容易惹人注目。环顾四周,并没有胆怯的畏畏缩缩,因为越是胆怯越是引人注意。到了站口,留意到距离火车出发还有一段时间,提着箱子在周围胡同中寻卖热乎食物的摊子能够暖暖身子。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吃过东西,肚子空,身子冷。她看到一个满身补丁的七旬老人的红薯摊,也顾不得漫天大雪下要撑伞,便提着箱子小步跑去。
“两块烤红薯。”
“先生这是等火车,去哪啊。”卖红薯的老人熟练地从火窑中翻出几块流着糖浆的烤红薯,拿了两个最大的在手上翻了翻,吹了下上面的热气。那老人得有七旬,驼背,满头白发,生活艰难。手上是黑红色的,皮肤周围完好的皮肤都有些肿的——那只是浮肿罢了。手背上冻红冻裂了,附身去往桶中灌黑煤,手上、指缝中的黑色煤渣可得几盆热水也是洗不干净的。只是那冻裂的伤口有几个流血,还有的沾满黑色的煤渣也不觉得疼。
“回老家。”老人看样子是怕刚从火窖中拿出来烫着她的手,从身后箱子里又拿出几张废纸包裹的严严实实。
“现在这处处是小鬼子的天下了。先生回去可得招呼着点。”老人唉声叹气,告诉她这火车暂时开不了,小鬼子怀疑上一趟火车中有共党,所以封锁了火车道。这一番折腾下来,可能到晚上天擦黑才能下了封锁线。
虞思寐手捂住报纸下热腾腾的红薯,听了老人的话去火车站前询问情况果真是和老人猜的差不多——这火车一时半会是开不成了。无奈之下身上还需要走动走动,这大冷天如果站在火车站干等火车发车,说不定过一会就会冻得没有了思维意识。她趁着热乎咬了一口流着糖浆的红薯,可暖了她冻僵的身子。
这天寒地冻的,这老天仿佛就如同一个个守财奴一样霸道,不肯给个阳光天气,仿佛整个世界欠他几车粮草。寡妇家水缸里的水冻成硕大的冰块,活生生把水缸撑裂了,好让那个半疯半傻的女人哭闹一场才肯罢休,言语之间骂着人鬼不分的世道。周围人缩着袖子当做笑话一样看着她在耍泼,指指点点。
日本人打进来后,人人胆战心惊,谁也没法预测这浑噩世道的无极。只有那一群群不知实情只顾疯野的孩子三五成群大冷天在大街小巷里追逐。看着他们脸蛋冻得通红,有几个耳朵都长了疮,棉袄上脏兮兮而且单薄,不晓得是什么让这一个个小身体在寒冷天还能在跑累后三五成群,拔下屋檐下的冰柱子握在手里当冰棍吃。看着大吵大嚷,满身沙土,回家准让爹娘打一顿。他们永远是这样快活,没有烦恼,也习惯了这种缺衣少食的穷苦日子。
火车过了封锁线已经是下午六点,天黑的早,这天一黑好像周围的温度又要降下几度。看来明天下午火车到站,堆积几天的雪被被冻得厚厚一层冰,铺在每个人脚下,走一步都得实打实的踩下去。
虞思寐站在乱哄哄的等站台上,在冷风瑟缩着,好在她身材消瘦被挡在人群中,人挨人人挤人反倒成了一个屏障,只是脚下溜溜的寒风吹着已经没了直觉。她紧抱着木箱蜷缩在车座的最内处闭眼养神,睫毛晃动。白天这一番折腾,如今手脚冰凉这倒让她睡不着,仿佛动上一动身上的皮肤要好似要冻裂开。尽管火车大头灯再怎么明亮,她扒开窗帘眼前也是一片漆黑。周围的人们都在夜色中蜷缩安静了下来,仿佛整个世界被调成了静音,她头靠在车窗门帘上,听着轨道轰隆隆的摩擦和行驶中呼啸的冬风,隐约空气中的小冰渣打在车窗上还发出清脆响声。
只有坐在归家的火车上,这一走便是一辈子不会有安定的生活。这仗一打,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安生下来。
她浅浅的眯着眼,眼缝中露出一丝微弱的灯光。六年,六年过去了。当时偷偷买来去北平的火车票,打包好行李才和父亲商量这件事,得到的却是姨母的眼泪和训斥。此时她正坐着归家的火车,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为何毅然决然的辞职工作回到自己家乡,为何放弃原本安逸的生活工作?虞思寐也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随着自己的感觉递交了辞职信买了归程的火车票,就到了现在坐在火车里听晚风。
人们都已经趁着天明清醒起来,车厢中便是脑腾腾的一片。虞思寐被说话声吵醒。看着窗外日光刺眼,列车飞驰,却掩盖不住这火车道旁荒凉的野外。白草陈杂,天空灰白,地上还没有下雪的痕迹,看着天冷的,玻璃就快要裂似的。多少人在盼一场雪,快熬不住这苦苦寒冬。
转眼间竟已经天明,火车拉着长长的鸣笛到站,两日的归途就下了车。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空气中潮湿寒冷,周围万里染着白雾浓浓,倒是把城包围成了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雾都。这座小城内风景也算是万千锦绣。但如今看到城楼上挂着日本国旗,整个中国在日本铁蹄下都在沦陷,她便觉得这美丽精致被毁的烟消云散。在学校中整日看各种报纸,多少人议论如今时过境迁,又有多少富人看着国难在前纷纷找机会往境外逃窜。自己的长兄虞乾成为了整个省中众人唾弃的最大的一个汉奸。被黑粗体大字印在报纸上这就成了个事实,得知这一切的虞思寐却显得格外的从容。毕竟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春梦无痕年纪的姑娘,如今也能够经得起事情、看得清事实的高知女性。这样的她可能也是虞乾最想看到的她。
一路还算顺利,她一身男士西装黑帽倒是避免了很多麻烦。
冬风旋着干枯的树叶在街头漩涡里打着转,雾气还不算很大,这街道一道道牌坊,座座古楼,木板招牌光鲜亮丽的挂在门板上,但是没有一处地方不挂着日本的白红国旗。阴霾聚集在古镇的天空,细雨从檐上翘角聚多而滴,它们跌落下来,打在地面的小坑洼里,溅起一小点水花,碎了一地。北平那里下着冬雪,如今这里却是冬雨来临,估计温度又要降个几番。虞思寐陌生的看着这个充满文化气息的百年老镇的枯藤枝条,中间河道上的秀水涟漪好似要是结一层薄薄的冰;信步在瑞贤街,有一河埠头,妇女一身单衣拿着木槌捶打着衣服,这冷天水都要结了冰,妇女的手怕是要冻烂了。透着冬雨冰冷、薄雾笼罩的场面,万物披上一层棉丝或者是她眼球蒙了一层白雾。檐上的天和檐下的地都被笼罩了起来,一片迷茫的白,似乎笼络了整个世界······万千景物处处是画,可惜这极好的景致终归已经不属于这里的人,也不代表六年前这里的悠闲舒适属于那些穷苦奔波的人们。
天刚亮已经有半个时辰,烟雾缭绕中公鸡早已大了个颤抖的鸣。家家户户紧掩门,像极了因为害怕受到外界伤害而将自己紧紧上锁的心。纸糊门窗似开非开,似闭非闭。不久后这街街角角会是往常那样热闹场面,酒楼、绸缎店,小到摊贩也忙着张罗生意。
虞思寐路过宋氏夫妇的红豆饼摊,大门紧锁着,她知道宋氏夫妇的屋子在哪一间准备登门拜访。屋檐上煤炉冒出的缕缕白烟缭绕上升。撩起棉帘的是一个正对着微弱的光纳鞋垫的中年妇女,身后还背着一个睡熟的孩子,她眯缝着眼,可能因为没日没夜做针线活眼睛变得不太灵光。转头看着床上还坐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躲在被窝里。那屋中冷清的很,满屋都是发霉潮湿的味道。
“这以前不是姓宋的老两口的房子,您是····”
那个妇人放下手中的针线,声音沙哑但是大嗓门的喊道:“老宋家,走了,老两口都走了。现在这屋子我住。”
“怎么会去世。”
“熬不住了呗。这年头,活着就是受罪,死了倒安生了。”
虞思寐道谢后出了屋子。把手放在外边不一会儿指尖就被冻得生疼。
离开空荡荡的小巷,房梁角落处的一个避风口还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的乞丐靠在墙角。车水马龙的街头和之前的一样闹腾,反正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的现在,这街上来往的人们没有一个不为生计而拼死拼活,活的跟蝼蚁一样。
这老镇还是以往充满美意、长久不老的古镇。只是挂上了别的东西就和以往不一样了。可是再有什么不同,在她眼中,在众多穷苦人的眼中,贫穷苦楚便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缺衣少食,一样的挣扎活着。估计等到傍晚时不会隐约听到江上有人高声骊歌,大概这天一冷结了冰也让江上的渔船驶不动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