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子定了下来,却定在两个月后初三。徐筱、阿梨和媒人为这事上下操劳着,从礼服到嫁妆都一一斟酌,礼数周全。虞府上下忙忙碌碌,家中也不惜花重金去为虞静姝准备嫁妆,甚至虞乾拿出了珍藏多年的玉器和金银珠宝,只是为了自己女儿到了婆家可以收到厚待不受欺负。
虞思寐被父亲安排坐在柜台前学着一些宝物的鉴定和账务的进出,说是帮忙其实是在混日子。平日里,老管家是负责所有贵重物品的评估。她坐在老管家旁边,似懂非懂的带着西洋眼镜框拿着放大镜在一旁装模作样,实则是托着腮帮发呆看着门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刚刚来到的是一个富甲商人,据说是国内情势不好,准备把家中宅院土地宝贝变卖,全家老小去国外生活。老管家笑颜盈盈的迎接,看那商人一身打扮还有那商人的伙计提着的木盒子里定是值钱东西。把商人请进上房并且招呼当行伙计沏上一壶好茶,措辞举动显得毕恭毕敬。
一个女人站在当行外久久不肯进门,她在屋外徘徊,唏嘘不已。她紧握着手中粗布,神情紧张。虽已经是春天了,但是还是有些冷,早晨起来就不禁打个寒颤。虞思寐坐在堂里,手还有些冰凉。那女人畏畏缩缩的紧握着粗布走进当行,虞思寐已经关注她很长时间,更留意她手中那布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宝贝。那个女人看她面善便在她对面坐下,一脸无奈,目光中带着渴求。
“先生,麻烦您给估个好价,我们家四个孩子指着这吃粮,求求您了。”虞思寐看到她剥开粗布时手上因为劳作变形的手如同枯树皮一般粗糙,手指上做针线活扎破带缠着白布。便可以知道她生活的艰难。
虞思寐拿起这个簪子,正反寻摸着。这并非是什么名贵物件,雕刻的并不是那么精细。她上下打量妇人一身粗布单衣,干涸嘴唇和手上粗糙。这时期兵荒马乱,老百姓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日子拮据只能典当物件过活,照样每天都有人饿死。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物件。如果不是因为生活所迫,她是不会典当这个簪子。
“您看得出我这也不是当这种物件的地方,这样,我让伙计带你去,那里有专门人负责。”看着这个妇人一脸为难的样子,甚是心酸。“不瞒您说,这簪子我典当很多次了,但是能当的一次比一次少,我哪能不知道您是看那些富贵东西的。这簪子是我的嫁妆,我男人走得早,我一个女人家带着四个孩子五口人早就揭不开锅了,否则我也不会当了去。瞧您面善,也希望在您这里碰点运气。”
老管家领着商人走下台阶,言行举止待人谦和,而且眉目中可以看出一单大生意做成。送走商人后,他准备去各个窗口巡视一圈,扭头瞧见她正在和那个妇人交谈。
“你怎么又来了,这一个月来的有四五次了吧。”看她满身补丁和一脸穷酸样子,面容变得冷峻下来,说话的语调变得。妇人站起身不敢大声说话,而老管家从以往和蔼可亲变成了如今这个咄咄逼人、冷漠无情的人。
“先生,我今天是真想当这个簪子。您看能不能大发慈悲对给我些,我们家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
“还是上次那个价。这世道钱不当钱,有时候一袋钱还换不来一袋面,我们这是开当行的,不是搞慈善的,如果您总想着把您这不值钱的破玩意搞个高价钱我看您还是请回吧。”
虞思寐在后面看着,按耐不住站起来走上前去。小声对管家说“贫苦人家,能不能看在我面子上多给一些,就当做善事积德。”老管家看了看虞思寐,刚刚冷酷的表情便有所缓和。面前的这个人的连如同一张张脸谱,变化极快。
“二小姐,这是老爷定下来的规矩。谁也不能改,咱们家是当行,不是教会,更不是慈善基金会。您还是少插手的好。”虞思寐听了这话,心里如同重锤敲了下,莫名其妙的心酸一阵。
“我当,我当。你是个好人,可惜没生到个好世道,愿您平安。”她看着那妇人从财务上拿着微薄的当金,低着头小步的走出门,嘴里还喃喃道。声音很小应该是在计算着这点钱如何填饱孩子的肚子或者在咒骂这世道的无情。她返回柜上问了问,那妇人画的是死契。她也明白,当铺里这个暴利行业的利息高的要命,当铺里的利息也是如同吸血鬼一般,依那妇人的能力恐怕连利息也付不起。尽管这个簪子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这个年头日子苦、穷、累,没有盼头,哪怕是在这个人鬼不分的世道,哪怕活的屈辱,每个人都想活着,所有人都是在拼了命的活下去。
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拄着木棍进来——她是一个盲人。扎着两个麻花辫,脚上一双单薄的布鞋上沾满了泥渍。长的还算标致,可能因为长时间营养不良身材瘦弱,气色不是很好。此时天知道她是怎么一步步摸索进来的。一个伙计到她身旁。
“你好,请问这是虞氏当行吗。”
“是。”
“那就对了,你是这里的伙计?我能见你们管家吗。”老管家听说了一个盲人点名指姓要见他,以为是一单大生意,慈眉善目的急匆匆的赶到侧堂。虞思寐悄悄地站在屋外听着。
“姑娘执意见老朽要当什么东西。”那个姑娘闻声转过身,她看不见只能听着声音的方向去寻人。
“您就是这里的管家,请问,我能把自己典当了吗。”虞思寐听见了以后大吃一惊,而屋中的老管家对此情况面不改色,因为他在当行有二十多年,种种情况他并不少见。老管家并没有吭声,听她道来“您慧眼可以看出我的毛病,我看不到也没有赚钱能力。父亲上个月病逝,家里的房子为了给父亲看病抓药典当了,可惜没有治好。我又什么也做不了。听说有一个女人可以吃饭的地方,可否您能把我送到那个地方去。”
“姑娘,我们这里是当行,这种买卖我们可做不了。”老管家卖关子,他语气中总是带着几分盛气凌人和骄傲,让人听了不爽,一句一顿就像是刀子一样锋利,凌迟着人的血肉,流血不止。
“现在的当行可是什么都可以当,我相信您有这个能力。”
正堂那边一阵骚动,打骂声、人云亦云。伙计都停下手中的活闻声而去。
“你们这有没有管事的人啊。”一个醉酒大汉惦着酒壶拽着一个女人的头发摇摇晃晃的走进来。那个女人可怜兮兮的跪着哀求她的丈夫不要把她变卖,她满脸泪痕提不成声。
“败家女人,老子就是娶了你以后,赌没有赢过,生个孩子还是个闺女,下贱胚子就是该死。”那个男人一巴掌打在那个女人头上,她挣扎着手臂上还有一条条淤青的痕迹。周围围观着一群看客指指点点。
掌柜拉着虞思寐不让她上前逞能理论。她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女人在丈夫的毒打求饶,身后瘦小的女孩子应该是她的女儿,在身后嚎啕大哭。而女人的丈夫似乎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旁边的围观者对此指指点点,有的还赋予刺耳的嘲笑,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去制止,当作看戏一般。最后这个可怜的女人头发被扯乱,那酒鬼打累了,便收起巴掌和管家谈价钱。
那个女人连同家中那个五岁的闺女被一同卖给了当铺。酒鬼签了契约把钱塞进衣兜中晃晃悠悠唱着小曲儿准备去买酒喝。可怜的女人在最后还抱着那个酒鬼的大腿哭诉,而那酒鬼看都不看她一眼用力把她踢到了一边,女人的头撞上了木门,流下一道血痕。
“求求你们可怜我这个女人家,把我卖了可以,给我闺女一个好去处。求求你们了。”那个女人对在场的伙计、管家、掌柜下跪扣头,她灰头土脸,最后换来的只是所有人的冷言冷语、指指点点。她一手捂着头上流血不止的伤口,环顾四周拉着自己的女儿跪在虞思寐面前。从腰旁抽出一条方布擦拭着她脚上的皮鞋。伙计见势把她的手踢开,将她拉到一边去。
“这个女人疯了,阿远,阿志。把这个女人连同这个小闺女还有那个瞎子送到老地方。”
“我看谁敢。”虞思寐怒吼一声,却没有淡化此时如此悲惨的气氛。周围没有人听她的话,她的喊叫没有停止伙计的捆绑和女人的挣扎,那个女人还一心护着自己的女儿,那个小姑娘哭哭啼啼,粗布衣裳下瘦弱身躯在伙计手中挣扎,嘴中还喊母亲。这一切都是无用的,无用的呐喊,无用的跪求,无用的阻止,还有无用的平等和尊严。她不知道,在这个当行里只有老管家和虞老爷的命令才作数,即使她是虞家最宠爱的小姐说话也没有用。那一刻,她在混乱的局面中寻找自己追随多年的价值观,如今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中已经随之变成泡沫。
中午吃饭时她坐在桌旁,食不知味,这几天在当行里帮忙。虞乾坐在一旁喝酒吃肉,津津有味。“二小姐,您也忙活了半天了,吃一点。要是您饿瘦了,老爷该心疼了。”徐筱夹了一个鸡腿放在她餐盘中。
“整天有人当东西,又整天有人饿死,难道就没人心疼他们吗。”虞思寐放下筷子,心里堵得很,看见这一桌子丰盛菜肴,想起来那个妇人为了自己家的四个孩子能吃饱,变卖了自己最后一个嫁妆首饰。此刻她感觉自己正在犯罪。
“二小姐,您就别管那么多了···”徐筱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让她消消气,生怕父女俩在大吵一架伤父女情分。
“难道你们就那么铁石心肠吗。”虞乾并没有回答他,任凭她谩骂人们之间的自私和冷酷无情。用完晚饭后他就离开了。
慌乱的人群中,她看到了那个女人在伙计们抢夺她女儿时的撕心裂肺大喊和绝望。一念之间,她看到那个遭丈夫毒打的女人挣扎的时候,她想冲上去把她扶起却被掌柜紧紧拽住手踝。所以她和周围的围观者一样的冷漠无心,一样的无情,一样的如同看戏一般看着这悲惨的戏码,她在之后无时无刻不再自责、忏悔自己当时的无能为力。她那几天中做梦都能梦到那个盲人女孩子被伙计带走依然满怀笑容的样子,如此阳光,可惜再也见不到了。
这个世界的阴暗面被华丽光鲜的批包裹着,周围散发的腐败恶臭被那瓶昂贵的上德国香水给掩盖着。她认为世界的一片美好是散布在世界的每个角落,至少在德国的生活优越、儿时衣食无忧。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她的理想主义,她的天真和涉世未深会害了她,除非她变成一个如同虞静姝一样懂得认命、逆来顺受的女人。从出生开始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饥饿、贫穷,什么叫做一无所有。
徐筱帮虞乾捶着腿默不作声。
“你想问什么问吧。”虞乾闭目养神。
“老爷···这样对二小姐是不是有点残忍。二小姐是个女孩子,多愁善感也是正常事情,何必这么对她,让她伤心。”她抬头看了看虞乾,感觉他有些生气,忙跪在地上,请求原谅。
虞乾皱了皱眉,叹了气。“你没错,起来吧。你应该见到了,上次小妹和我吵架那个气势,有点我年轻时候的虎劲,不过这个臭丫头洋墨水喝多了,说话都是什么不切合实际的。凡是虞家的子女都得过这一关,我让她去柜上不是让她去可怜穷人,让她知道什么是弱肉强食,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活菩萨。这比让她念书、见世面或者留多少年的洋都有用。在这个混蛋世道上,形势一天一个样子,人人自保,人人自危。这个不太平的世界,活着就是最大的公平。”
徐筱沉默着坐在一旁不吭声,若有所思。虞乾一把揽起徐筱的腰,把她放在自己腿上,仔细端详着她的清秀眉目,黄色灯光下她素颜下精致脸庞微微泛红,他贪婪的嗅着徐筱身上的香气,眼神如同一只老虎盯上一只麋鹿。
“给我唱一曲儿。自从你进门,还没听你唱过曲儿。”
剩下几天虞思寐依旧坐在靠门的黑色木桌椅上,吹着逐渐变暖的风,看着每天来来往往的人群。观看着这人间悲剧。老管家的脸也是贴了脸谱般忽阳忽阴。也许,虞乾是正确的,在这个布满钱的味道的地方,自虞思寐第一次尝到了弱肉强食和这个世界的残酷。每日她锦衣玉食,看着贫苦人们卖田卖地卖儿卖女,甚至一个贫苦人家因为还不起债务利息,在当铺里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富甲商家卖奴卖宅,只是为了吸食为消除干净的黑疙瘩、洋膏子。
虞思寐坐在堂中这种包食人间沧桑却无力改变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怕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她会变成和老管家、掌柜和周围的看客一样的冷血动物。这简直是悲哀。
不太平中,兵荒马乱,人心惶惶。
活下去,是为刀俎,还是鱼肉。去争夺或者被宰割其中的不公平的汇聚以后,那便是这个世道的公平。
每个人都想活着,却不爱这个世风,却甘愿被宰割。一刀下去,那就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