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这故事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但是今天还是要提一提。
没有人能够记得是具体的哪一年虞思寐留洋第一次回来的。县城中虞家嫁闺女排场是历来头一份,也没有人会记得。
只记得啊,这虞家曾经是城中富甲,后来啊,都败落了。
少女提着木箱踏过来来往往的高大石城门,城门上挂着红色的红布灯笼还没有撤,大大小小店铺挂起灯笼和红色挂饰,就连从大清朝没灭亡之前就有的老庄家修鞋的铺子门口也挂了一个小红色灯笼。
她脚步轻快,白色皮跟鞋浅浅的鞋口如同踩着一朵云彩一般,身上精巧蕾丝裙身外披着一件白狐皮貂袍。她踩在地上红色的鞭炮屑,如同散了满地的玫瑰花瓣,空气弥漫着鞭炮烟味。
过年后不多久大街小巷开始了杏仁茶香味和南街口红豆饼的叫卖声,因为这个年代,人们还没有闲暇时间去休息,一年到头为了那口饭而四处奔波、受累。只有到了新年那几天人们姑且停下来去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她走到南街口的红豆饼摊处,那对宋氏夫妇从她记事起就在这里卖红豆饼,他们红豆饼摊的名字也是由他们姓氏命名的。这红豆饼的味道是她在西洋留学多年一直想念的味道。
“贵人,过年了,回家带些个红豆饼吧。”
“阿伯阿婆近年生意可顺利?”老妇人几年没见,鬓微霜,眼神好似有些不济,眯着眼睛看着她。
“看贵人这身打扮面容好似眼熟,多年没见,您好生贵人命富贵,居然还能记得我们这些贫苦人家,真是不易。”
“小姐,老爷让您回来后快些回去,家中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她转身看着身后帮着她提着箱子的伙计阿江附耳而言。“你先回去,我在这转一会就回去。”
“小姐,老爷说世道不太平还是让您早些回去。”
“那行吧,那我在这不太平的世道能买一些红豆饼吗。”虞思寐不耐烦的说道。
她接过还热乎的两包红豆饼。阿婆从补满补丁的衣兜里拿出一个红纸,里边包着两个钱币塞在虞思寐手中。
“拿着,打小一过年,您就爱来我这买饼子、讨压岁钱,又自小和我们家阿睿玩得好。二小姐抬举,看您如今长成,没什么值钱的可送的,过年了,一些零碎。望给二小姐带来喜庆。”
离开时她还是一个黄毛小丫头,回来时她一身洋装,到了春梦无痕的年纪。这座县城没有大上海的一般繁华,更比不上西洋的艺术气息浓厚,却算是平常县城里比较富有安宁的小城之一。人人在街上走来走去,忙活着自己的事,妇人提着篮子,拿捏这布满茧子的手中所剩无几的钱币盘算着粮食钱。
面前的这个虞氏当行是她家的家业,如今可以说是整个县城中最大的当行。四周充斥着现大洋银票的味道。每天来来往往不同的人来这里典当东西。她从脖子里摘下圆形雕刻着凤凰的玉坠,衬着手绢递给老管家。
“管家,请问这个玉坠得当多少银票。”
“老朽看来,只得······”
老管家对着阳光看了看成色,感觉这玉坠有些眼熟,自己也多年没有见过成色这么好的玉石,玉石中的的精雕细琢纹理口头赞赏不断。他看了一眼虞思寐,认出了她。
“你是,你是二小姐。二小姐真是淘气,居然开起来老朽的笑话。”
“多年不见,当行的生意真是越做越大,可真是有您的功劳。”
天气骤变,她便得了风寒。等到好时,已经下了今年第二场雪,屋里暖和不感觉寒冷,所以病好的快些。虞思寐坐在梳妆镜前,桌子上放着桃木梳和珠翠首饰。她拿起木梳梳理着过头发,清风吹过木窗,不远处圆桌子上的白色玉瓶上插着蕙兰、玫瑰,艳丽地盛开着。只不过这清雅的蕙兰和西方娇媚的玫瑰,在她看来并不是很好的搭配,是管家为她安排的。她得了风寒,卧病一周,发了烧,喝了苦中药,如今气色好转,但是底子却虚弱得很,只是因为生病这几日清粥小菜的缘故打破了这个肉食动物的常规。
阿梨用木梳帮她理着头发,用箅子把头发箅平,准备帮她带上珠翠和流苏,感觉这些贵重的珠宝戴在头上也真是一种负担。看着这些倘若压在她的头上一定得疼个几天。
“我不想带,太沉了。你说这有什么好看的,自己又看不见。我还是习惯于扎两个辫子,再系上这两个发带。”她把头上的金簪子拔下来。这金银首饰虽富贵、雕刻精美,但戴在头上却感觉沉重的很。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身上的带有花边的粉色蕾丝长裙,胸口丝带系成了一个蝴蝶结。
虞思寐从西洋留学回来,还只是春梦无痕的年纪,身材并不消瘦脸上还有粉嘟嘟的婴儿肥,穿着皮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她回到虞宅,虞宅便是生机勃勃。知道门外下雪,一会准备和下人们一起堆个胖乎乎的雪人。
“好好好,二小姐您说什么是什么。这些年没回来,回来时还得了风寒,真是心疼。看看这些,老爷命人从大上海带过来的香膏。”
阿梨是这个家的奶娘,喂养了家中的四个孩子,也算是对虞家有功之臣,她现在是家中的仆人比其他仆人地位高,比管家地位低,很恪守本分的一个人。说对虞家的四个孩子,她的疼爱不比任何一个人少。看着孩子长大成人,她也逐渐老去。当初虞思寐断奶后她就要离开虞家,找另一个下家。好像和虞思寐上辈子有缘,虞老爷便让她留了下来。
虞思寐从箱子里翻来翻去,“梨娘,这是我从西洋带来的发饰,虽然没有我们当铺里的值钱,但这是我的心意,我给您戴上。”阿梨听后,连忙摆手拒绝,从她眼睛里可以看出心里满是感动。“别别,二小姐,这是大姑娘带的,我一个老妇戴上净让人笑话。而且我一个下人怎么能要了主子的东西。能在虞家是我的福气和老爷抬举,我已经感激不尽。”
“梨娘,您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今后慢慢报。”虞思寐扶她站在自己的梳妆镜前,从盒子里取出发饰插进阿梨的盘发里,多年不见,身边的人头上逐渐有了白发,眼角有了皱纹,镜子中的阿梨眼中泪水涟涟。
“梨娘真好看。”
“二小姐外头又下雪了,老爷少爷大小姐都在餐厅等您用早餐呢。”下人进来通报。带来门外一群雪花。“二小姐外边天亮,披上白袍小心冻着。”阿梨从红木衣架上取下白色狐皮袍帮她披上,而虞思寐的淘气性子看见丫鬟开门时阵阵风雪吹进来,穿了一件棉袄就跑了出去。
??每日早晨家中聚在一起用早餐,时常只有四个孩子围在桌子前用餐。家里除了虞乾整日不着家,除了这四个都多半成年的子女其他的就再没有别人了。虞乾昨晚没有回来,不用猜肯定是睡在八大胡同里风流去。
虞静姝轻声细语,一颦一笑有着大家闺秀风范,知书达理,识文断字,她是虞家大小姐,在没出嫁之前,家中大小事主要由她管理,财务上大的进出她还是要请教长兄虞肇。这个乱世,自从大清朝被推翻,百姓苦饥寒,他们家却未曾破败倒是过的风生水起。虞家从大清朝开始便是武将之家,祖父为一介武将,大清朝灭亡,他随之自刎以表衷心。他们的父亲未必是功臣,可以说并非为良才。是省城最大当铺的老板。
“思寐病了许久又是这从小就这样不拘小节,不过这性格也倒好,少了多少烦忧,快快活活的。”
“回大小姐,大少爷,二少爷。二小姐病刚好,所以晚了些,我已经让人去催了。”
“算了,不必总是拘束她的礼仪。”虞静姝看了看一旁正在温书的虞炎,笑了笑。“用功好,可别熬坏了身体。”
“光会读书有什么用,早让他干些正事,或者在政府里谋份事却不听,整天对着书研究,女儿家的功夫。”虞静姝轻咳了一声,轻巧的站起身来。拍着虞炎的肩膀,清风和煦。“咱们虞家世世代代出英才,一文一武,兄长为国家效命,炎儿教书授教,文武同是光耀门庭,如此便极好。”虞静姝温柔语气眉目总是能化解兄弟间的矛盾,这样的女人大概是当时大多男人都喜欢的,柔声细语,知书识礼,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肇瞥了他一眼,没出声。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现在就是这样,危机的很,需要虞静姝在中间调和。在这个家里,虞炎和虞肇兄弟俩在儿时并没有如此冷冰,年龄大后,仿佛不是那么好相处。仿佛一言不合就能挑起一个战争。
她看着满桌子的精致早点咽了咽口水,咬了口红豆饼,大口大口的喝粥。“姐,我想吃烤鸡。”她狼吞虎咽。她这种做派并不像富贵人家的小姐,却像是逃荒要饭的小乞丐。正座旁坐着的是她的兄长和姐姐。虞家有四个孩子,大公子虞肇,是政府里的最年轻官员,为政府效力。大小姐虞静姝,温文尔雅秀色可餐,性子里依然保持老思想。二公子虞炎,读书人,在学校为学生授课,教书先生。他们的父亲虞乾便是当行的掌门人。
“能吃是好事啊,说明病好一大半。”虞乾嚼着烙饼道。
“老爷,太太说她身体不舒服,不来用早餐。”
虞乾听后云淡风轻。“随着她吧,记得一会把早餐送她屋里。”
“太太,什么太太?”虞思寐咀嚼虾饺问道,虞静姝碰了碰她的手臂,让她细嚼慢咽小心噎着。“哦,小妹啊,爹忘给你说了,你生病这几天,爹续了一房弦,你可得叫她姨娘。等有空去见过你姨娘,她可是很担心你身体。”
听后虞思寐受到了惊吓含在口中的虾饺吐出来,便大声的咳嗽,虞静姝用手绢擦去妹妹嘴边的油迹,帮忙拍着背。
“爹,您怎么想起来续弦了,我们兄妹四个还不够,您可有点贪心啊,小心晚节不保。”
“你怎么说话的,姑娘家家的没大没小,都那么大了还那么不知道轻重。”
虞思寐是家中女子里最有胆量这么和父兄说话的,直言不讳,男孩子脾气,直率坦诚还有点闹腾。她并没有虞静姝的细腻温和,也不懂得“男尊女卑”“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方为何物。毕竟十三岁的时候送去了西洋留学,期间学习了西医,受到西方艺术熏陶。一个月前才回到家乡,本身自小思想不受拘束,在国外受到的思想教育又比较开放,所以国外那段日子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仿佛这个未曾谋面的“姨娘”是家中的一片乌云,她感觉到其他人情绪的低落。她用余光瞟了眼身旁的虞静姝。她收起以往和煦笑容,板着一副面孔,食不知味。对面的大哥二哥依旧默默的吃着早餐。
虞思寐转花园似的跑在虞家宅院里,兜兜转转,手里提着用纸包住的红豆饼,这是她记忆中家乡的味道,清爽的红豆味道细腻,就像家门口那条河。她穿过宅院花丛和水系长亭,国外的五年中她习惯了外国的时差和自由生活方式,回国后水土不服病倒,大病初愈,奇思妙想准备窜出家门出来逛逛。
她路过西厢房,里面传来婉转歌声,蹑手蹑脚的走进院内,看着里面翻新的花花草草以及房中精美的西洋家具,比起她屋中的摆设,更加华贵光鲜。
白色屏风上用金丝绣着孔雀东南飞,屏风后一身浅蓝色合欢花绸缎锦衣的消瘦倩影背对着她,手中拿着琵琶指尖轻弹,歌声喃喃,人间佳音。韶光照着她头上的银钗闪闪发光。虞思寐听不懂她的粤调,她悄悄走进,看到那女子的侧脸,生的精巧耐看。
那女子察觉到有人站在屏风后边,便停下了手中的琴瑟,转身匆忙从屏风后走出。
“见过二小姐。”她消瘦的身躯,头却一直低着,不似刚才弹琵琶时那个多愁善感、柔情似水的南方女子。
“看您这打扮,您是不是我爹新续的姨娘。”她提起手中的纸袋。
“你好,我叫虞思寐,你饿吗,这里是红豆饼,我最喜欢吃的,分给你。”那个女子抬起头来,笑了笑,婉言拒绝。“没关系,不用跟我客气,咱们都是一家子,红豆饼我放着了,你可以尝尝。”虞思寐把纸袋放在桌子上,转身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修长,有着仙女气质的女人。她修长的身体柔弱单薄,如同一条蚕丝丝带般柔软。
“谢谢你二小姐。”
“你唱的真好,那么有才华老天爷都会嫉妒你的。别叫我二小姐,叫我小妹就行。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刚才看你弹琵琶。”
“思寐小姐过奖了,您从西洋留学回来,自然懂得多。”
坐在沙发上聊起来。她叫徐筱,只有二十三岁,温文尔雅的南方女子。从这屋里的陈设到她身上精致打扮可以看出虞乾的用心。两人相处下来,似乎忘记了彼此的身份,也不管传统礼节的琐碎,坐在一起谈笑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