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有一泊湖,湖心有座亭子。亭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它叫听水楼榭。
每当王爷心绪烦躁的时候,他总会来听水楼榭,听听水声,看看水中的游鱼。
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听水楼榭弈棋。而这时候没人可以打扰他,就连他最宠爱的齐东郡王也不行。
比如现在,一袭白衣,一张石桌,一壶佳酿,一局残棋。
男子浓眉如墨,脸上的线条简单而坚毅。他坐着,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威严。
任雨劈啪打在湖面上,他执子不动。那份贯注,似乎整个世界除了这棋盘之上的黑白之物,便失了色彩。
一枚小黑点由远而来,不急不缓。那是一柄油伞,执伞的人赫然便是发白、须白的老人。
他是谁?他怎么会出现在听水楼榭?他难道不怕死?
对,只有不怕死的人,才敢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听水楼榭。
老人不等主人招待,便落了座。随意捏了枚黑子点在棋盘上。
王爷奕棋很入神,以至于来了位不速之客,也未有所动作。但当那枚黑子点落在棋盘上,他的思绪便犹如堤坝围住的洪水突然找到一个宣泄口,滔滔不绝,一泻千里。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的赞了一声,好!
但这并不能代表他不生气,欣赏是一回事,生气是另一回事。他一向分的清清楚楚。
他的眉头皱了,脸上那简单的线条也变得凌厉。他缓缓抬起头,那锋锐的眼神化成了一柄无坚不摧的刀。
“你是何人?胆敢……“王爷开口了,语气平和的像一泊深邃的湖。
当看到那张沧桑的脸,王爷楞住了,随即眼中一抹惊喜划过。
“王爷,似乎并不欢迎霓某。“老人嘴角玩味的说道。
王爷讪讪的笑道:“让霓先生见笑了“,他的脸上还带有一丝尴尬。
哈哈??????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不想多年未见,你却如此垂老,当真是岁月逼人啊!”王爷感慨道,执了一枚白子,似随手点在棋盘。
“是啊,一晃十九年了,不想服老也不行了。”老者叹道。
两人对弈,时不时举杯对饮。人生在世,莫如有一个可以敞开心扉喝酒的朋友。
一饮一弈间,棋已过了很多招。
老者面露微笑,看着王爷。
男子执子良久,未曾落子。
细细看去,黑子虽看似散乱,但其实遥相呼应,相互钳制白子。黑白子间已然成困龙之势,白子再怎样拼死突围,不过困兽之争。颓败之势已成定数。
男子怔怔,蓦然弃子,苦笑道:“霓先生,这局是本王输了。”
老者一愣,这个曾经傲视天下的男人,纵深陷敌军,亦挺起铮铮铁骨,鏖战出一条血路。没想到,一局残棋竟……
老者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王爷输的并非棋“,语气凝重了几分,“而是心!“
男子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三大杯。
“这盘残局,白子喧声夺人,步步相逼;与此相比,黑子却显得温文尔雅,灵动飘逸。这般儒雅却不失威力,想来当年与王爷对弈的当是太子殿下!”
男子叹了口气,一丝苦涩掠上嘴角,沉默片刻后才点头。
这局残棋他下了三年,整整三年。
并不是棋力不够,而是郁结在心中的劫如一张大网狠狠地束缚着他。
三年前,当他被褫夺王冠,被囚于西华门内那一刻,他已经知道结局。长达十五年之久的皇位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等待他的是死亡,又或废为庶人。或许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从云端跌落那种反差并不比死好受。
但他并没死,是他心腹大患的政敌太子殿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哀求皇帝,才改变了圣意。他被藩封至乐安州。
他败的一塌糊涂,是,他是骄纵跋扈!可谁年少不轻狂?何况他战功累累,战绩彪炳,功高盖主!
临别之际,他最不想看见的人却出现在他面前。
他那颓废的面容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恭喜皇兄,不,我尊敬的太子殿下。”
没有折柳送别,也没有喝酒。有的仅仅是一局棋。
棋至一半,太子殿下起身:“你输了。”
“我输了?不,我没输!”他不信。
“从一开始,你就输了。煦弟,你太骄傲了,就像那炽热耀眼的太阳,刺得所有人睁不开眼。”
太子殿下走了,他却愣在石桌前,半响后他大笑不止,道:“他终究还是嫉妒我的??????”泪水却泫然而下。
诚如太子所言,他太骄傲了。玫瑰是美,却带刺。
男子怅然,轻呡了一口酒。旧事如潮,杯酒难释怀。他索性丢了酒杯,抱着玉壶喝个痛快。
老者从袖子里取出一段上好的貂皮,雪一般的皮毛,滑腻的令人爱不释手。确切的说,那是一顶帽子,一顶白帽子!
啪!
玉壶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瓷片。
男子大惊失色,道:“霓先生你疯了么?快将帽子收起来!”
当年黑衣宰相道衍见燕王,暗以白帽相赠。白与王合则为皇,实则是以皇位相赠。正是在道衍和尚的相助下,燕王才从建文皇帝手中篡夺了皇位。
老者弯下双膝竟然跪在男子面前,双手献上白帽,道:“请王爷收下。”
“你??????这是何苦呢?我早已失了势,心灰意冷。”男子喟然长叹。
“不,王爷是蛰伏的巨龙,一旦醒转必将呼啸着雷霆御风而行。”老者坚定说道。
“呵呵??????霓先生,本王累了,恕不远送。”男子转身欲走。
“朱高煦!你难道忘了燕王在浦子口对你许下的承诺了么?”老者喝道。
恍若当头一棒,朱高煦停住了脚步,那承诺两字在耳边炸响,一直轰鸣在脑海。
“这天下本是王爷您的啊!”
朱高煦想起来了,那年父皇高举“清君侧”的旗帜发动了靖难,他正值弱冠年华,却毅然跟随父皇南征。
战场上,他总是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后来父皇兵败南昌,大将张玉战死。他率军千里救驾,击退南军。白子河斩杀都督瞿能,击溃南军。
建文四年,父皇在浦子口被南军击败,顿生颓败之意。命悬一刻,他率军赶至,犹如天降神兵。他二话不说,提着刀,带军横冲直撞,大杀四方硬生生击溃了南军。
父皇抚摸着他的背部道:“勉之,世子多疾。”言下之意,即以皇位相许。他拼死为父皇打下江山,身居万人之上的皇帝却失约了。册立了嫡长子朱高炽为太子。
朱高煦很愤怒,他想起了那个体态臃肿,走人甚至都要人搀扶的兄长更是暴躁如雷。而不出意外的话太子登基便可坐拥天下。这天下本属于他!
“当年那个天策相卫的汉王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连一顶帽子都不敢收!”老者讽刺道。
朱高煦听在耳边,嘴角一丝苦涩。当年他拥天策护卫,近一万多人的护卫!一念间计杀名满天下的才子解缙,是何等的风光!
可现在??????
朱高煦闭上了眼睛,不去想。
“看来,我找错人了。我想,这顶帽子更适合太子殿下。”老者失望的收起白帽子。
朱高煦豁然睁开了双眼,迸射一道精光。
该死,又是太子殿下!他想起了那赘肉缠身的兄长,一股怒火莫名奇妙的烧了起来。是妒忌还是怨恨,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夺走了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朱高煦怒拍石桌而起:“霓空谷,本王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