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恐惧来袭
这是一个安静的上午。
也就在昨日的此时,快乐的砖砖在赶往学校的路上发现了一颗让她欣喜若狂的米粒,现在想想,竟然就像黑夜里做梦一样。那一阵子,全村都是喧嚣的,社员村民正在村外的滩水河边修筑堤坝,那嘹亮的号子冲天响。
但是此时,南寨子沟是安静的。虽然有蝉躲在厚实的树叶后面,喝足了树身上淌出的汁液,高兴地撒着欢儿叫。但是,南寨子沟是安静地缺少人气。全村没有炊烟升起,没有人语喃喃,连鸡犬之声传来,也是有气无力。家家门户紧闭,即使大家伙最喜欢呆的巷子口,也没了拄着拐杖的老年人,更没有了看娃娃的小媳妇,就是刚才一大早目睹郭保山木木纳纳地,像丢了魂似的从大队队部往家走的那些村里人,也都散了。
在这股安静的氛围下,砖砖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沙沙沙——她也能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咚咚咚,那是刘自在的。
很多年后,成为粉周妈的砖砖都已经记不起当时从牲口棚往家回去的路上,自己都想到了什么。她只记得,那是她走得最缓慢也是最漫长的一次回家路。还是孩子的砖砖,屁股上像是挂了一碾石碾子,就在那路上磨蹭啊,步子迈得小小的,时不时还停下来歇歇喘口气。
说白了,砖砖有些害怕回家。特别是在今日。
也许,她害怕严厉的爹娘会责骂自己;也许她在忐忑一晚上不归父亲母亲是否会在意,反正郭保山家的孩子多,在一个没在一个,没多大的区别。
她已经分不清,到底自己害怕的是父母亲的责骂,还是在乎他们俩的漠视。
她害怕漠视,甚至更期盼爹娘能狠狠地责骂自己一顿,甚至都可以像村南的南瓜子一样,因为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儿而被老爹吊在枣树下,猛打了一顿。一直打的南瓜子鬼哭狼嚎,沙哑着嗓子认错: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用碗吃饭了。
也许那样,自己就会长点记性了吧?
再磨磨蹭蹭,终归有到家的时候。一路上,刘自在连哄带骂,催着砖砖往前挪。越快到家门口,砖砖走的越慢,越磨蹭。
“赶紧回,你爹你妈一晚上么见你,还不知道怎么疼你呢!”刘自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阴阳怪气,让砖砖听了,砖砖都有些后脊背发凉。
砖砖扭过头,瞪了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刘自在一眼。这一眼,她瞪眼的时候都觉得自信心不足。
“你这小丫头片子,也别冲着我干瞪眼,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刘自在冲着砖砖也瞪了一眼,皮笑肉不笑:“村南那谁家的孩子,对,就是羊圈家的小羊娃,带着羊羔,大热天爬到滩南山山顶的树尖尖上去逮知了,走之前也不告诉家里人,回来不是有好果子吃吗?”
刘自在嘴巴里说的事情,砖砖还有些印象,好像就是去年还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羊娃,比砖砖大点,那坏娃,就是个稀松包,欺软怕硬的主,平日里,和村里的小孩子在一起玩,老欺负比他小一点的小朋友,就像砖砖她们,老受到羊娃的欺负。可这货,要是碰见大一点的孩子,腿就软了,屁大的声都不敢响动。
当时,羊娃他们家就在村南的一个破窑洞里住着,距离滩南山更近些,那年夏天,南寨子沟的人一个个都饿的面黄肌瘦,看见个毛毛虫都眼睛放光。人饿,动物也饿。有好几次村民发现有三三两两的狼跑到南寨子沟来。因此,各家都给自己家的孩子下了死命令:不准乱跑,更不许进到山里去。
都是肚皮闹得。那天,估计也是饿得慌,被那林子里此起彼伏的蝉声撩拨得内心痒痒,没告诉家里人,羊娃就带着羊羔,悄无声息地跑到滩南山山里去逮知了,知了没逮住几个,结果却被卡在树洞里动弹不得。
羊娃越动弹,被树洞卡的越紧。这时候,太阳慢慢西斜,有阴冷的风从山谷里吹来,在林子里的枯树上打着哨子,眼见着天慢慢暗了下来,被卡在树洞里的羊娃最后一着急,打了个哆嗦,竟然尿了裤子。
羊羔一看哥哥羊娃被卡在树洞里,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哇哇哇哭。这倒好,羊羔的哭声吸引了那天在山里的一个老猎人。老猎人以为是孩子碰见了豺狼虎豹,或者什么凶禽猛兽,就赶紧跑了过来。
幸亏这猎人来得及时,把羊娃从那树洞里解救了出来,并把自己随身带的水让羊娃喝了点,在地上缓歇了半天,羊娃才带着羊羔一瘸一瘸地下了山。
老猎人要送他俩回村,羊娃怕家里人知道自己乱跑,死活不让老猎人送。
老猎人见这孩子这么坚持,也没再要求,看天色不早,就赶紧催促他俩早些下山。
在下山的路上,羊娃千交代万交代,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不让羊羔走路风声。起先,羊羔怕自己的嘴不老实,被羊娃训斥的没点头答应。羊娃看这方法不凑效,就威胁说,如果羊羔要说漏了嘴,就不让羊羔吃烤知了。
羊羔一看,要是没知了吃,那可损失大了。就赶紧点头答应。
于是,兄弟俩在快到家时,到打麦场拢了一把麦秸秆,抱到土埝下一个背风的地方,点着火,把那几个费了老大劲儿捉回来的知了烤了,兄弟俩分了,各吃了三只知了,最后还剩一只,为了奖励羊羔不说漏嘴,羊娃把那知了的脑袋屁股一掐,把那鲜美的知了肉放在鼻子下深深地闻了闻,才依依不舍地把那作为奖品,犒劳了羊羔。
纸里还能包住火?
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天已经擦了黑。干活累一天的羊圈铺了个凉席在窑洞前乘凉。
他躺在席子这头,他老婆躺在席子那头。
山里人一般都不吃晚饭,不是不饿,是没那么多的粮食叫吃。夫妻俩躺在席子上,一会你的肚子咕咕叫一声,一会席子那头她的肚子叫几声。
或许是他俩太过于劳累了,下工从地里回来都没注意到俩孩子没在家。想睡又饿的睡不着,再加上天气热,一时也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饿,越睡不着就越热。就这样焦焦躁躁地像在席子上摊煎饼。
山里人的晚上,只要天一黑,就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兴许也是黑了夜没多久。羊圈正迷迷糊糊着,感觉似乎睡了一觉,突然就听见栅栏门滋滋滋地响。那响动响几声停了下来,不一会又接着响,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在寂静的夜里却听起来格外明显,甚至刺耳。
那时候,社会整体的风气还比较好。羊圈首先想到不是家里进了贼啊,他觉得是不是来了黄鼠狼或者是山里的狼抹黑进了家,就躺那大气不敢出地装死。哪知道他媳妇睡得死沉,那鼾声呼呼呼地,还带着哨儿。羊圈怕他媳妇的鼾声过于暴露俩人,就伸着腿踢了一脚。
这一脚踢得,把他媳妇从睡梦中惊醒,竟然猛地从席子上跳了起来,大喊着:抓贼啦,抓贼啦——
那哪是什么贼啊,也不是什么黄鼠狼。那是俩吃完知了回家来的羊娃和羊羔。俩人怕吵了家里人,正屏气凝息地专注在推篱笆门,哪想到,自己的爹妈就在院子的席子上纳凉。他娘的这一叫,非同寻常,把正专注在悄悄推门害怕吵醒爹妈的俩孩子吓了一大跳,也大叫起来,站在篱笆门边啊啊啊地狂叫。三人一叫唤,又把躺在席子上的羊圈吓了一跳。
等众人发现了真相,是自己一家人吓唬了一家人后,都有些瘫软。羊圈媳妇更是瘫软在地上,半天腿软得起不来。她大叫着,把俩坏小子叫到席子跟前。
那俩小子哆嗦着走到院子中间,还没走近,羊圈媳妇就闻见一股尿骚味,不由得竖起鼻子又闻了闻,当确认这味道是从这俩小子身上传来时,皱了皱眉,多大的娃娃了,怎么还尿裤子?
羊羔年纪小,起先,羊圈媳妇她以为是羊羔尿了裤子,伸手拽了过来就要批评。也许用力大了,羊羔先吓哭了:我的娘啊,我再也不去山里捉知了啦,今天是羊娃带我去的呀。
羊羔这么一哭,羊圈和他媳妇心里就犯了嘀咕,就厉声吼道:你俩兔崽子跑哪里去了?
羊羔被吓傻了,早把羊娃在路上的嘱咐忘到了脑后跟,也把自己多吃了一只烤知了忘了,就站在那,哭着说着,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得清清楚楚。
羊圈和他媳妇一听,气不打一出来,况且这时候,羊圈媳妇已经发现尿了裤子的是羊娃,而不是羊羔。同时,在检查羊娃的裤子的时候,还发现他把屁股后面的裤子划破了,忽闪忽闪地,露出了黑黑的屁股蛋。
“你这怂娃,不学好,越大越鳖,尿裤子不说,还撕破裤子。”气不过的羊圈媳妇拽住羊娃的耳朵就要教训。羊圈一听这话,伸了巴掌就朝羊娃脸上捂了过来。
啪——这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同样响亮。不偏不斜,正打在羊娃的脸上。
羊娃被羊圈一巴掌扇得趴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有咸咸的味道从嗓子眼冒了出来,一直涌到了牙齿。他已经忘记了哭泣,内心充满了恐惧、埋怨。他害怕第二拳上来,赶紧用手抱住头,躺在地上哆嗦个不停。
“你这怂娃,才给你扯得警察蓝做得新裤子,没穿几天你就怕它撕破了。”羊圈叫骂着,抬起脚就朝躺在地上的羊娃踢了一脚。
羊圈媳妇看羊娃弄破了裤子,心里也有气。你想啊,为了给他做条裤子,夫妻俩没日没夜干了多少工分才挣下那半条裤子,穿上没多久就撕破了屁股蛋,你说说,这怂娃,不是过光景的料嘛!
其实,这裤子也没羊圈和他媳妇想象的那么新。孩子一年半载不穿新衣服,做了新裤子就感觉似乎就在昨天,今天就碰见他把裤子挂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气人归气人。但是羊圈媳妇看自己男人那么疯了地打羊娃,看着羊娃躺在地上也可怜,怕把孩子打伤了,更是划不来,就赶紧把火爆三丈的男人拉到倒边上。
羊圈的火气还没发完,站在边上还要冲过来收拾养娃,被自己的婆姨硬硬地按在了地上。
即便这样,羊娃也受伤不轻。第二天肚子疼的没去小学校上课。多日以后,砖砖偶尔在巷子里碰见羊娃,那一边脸蛋还能清楚了看见被扇耳光的印记。
通过小朋友间的描述,以及断断续续从家长那里听来的对于那天事件的重述,砖砖能大致地想象出暴跳如雷的羊圈和挨打哭泣的羊娃。正因为这样,砖砖才内心充满了恐惧。
她害怕,一会回到家,等待自己的也是这么一顿狂风暴雨式的暴揍。
她也害怕,自己的某一边脸蛋上,也是多日地贴着个手掌印,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地粘着自己。
一想到这些,砖砖的内心就忍不住打鼓,她真害怕那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