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哭着回家
砖砖是哭着跑回家的。
在跑回家之前,她还不忘再在雨水地里搜寻下她的米粒。
不知道是因为伤心生气,还是因为被雨淋湿,此时的砖砖浑身打着哆嗦。但是依然,幼小的她仍在心里默默地告诉自己:砖砖,你不能在他们跟前丢脸面了。他们的态度哪能比得上一个米粒的重要?
她就在同学的议论声中,在翠翠充满怨气的眼神中,她不管那瓢泼而下的大雨,她不管已经被淋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就在那雨地里,弓着身子,一块地一块地搜寻她的米粒。雨水太大,顺着头发流下遮住了她的双眼,她伸出手一抹,继续开始寻找。她害怕那米粒被雨水冲走了,还专门跑到雨水的下游继续搜寻。
结果众所周知,砖砖并没再看见令她高兴和兴奋了一早上的米粒。也就是说,在她将要把米粒送到翠翠手上让翠翠看的时候,她和她的米粒就完成了诀别——那是见的最后一面。她原以为她会和孔融一样伟大,她的肚子和舌头也会平生第一次品尝到美味的米粒。
这些终归成了空想,就像那雨滴落在水坑里,溅起一个浑浊的泡沫,眨眼间就破灭了。砖砖没像孔融一样,完成“砖砖让米”的壮举。她的肚子也被晃了点,反而生了一肚子的气。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她没想到,自己好心好意把自己捡来的最为珍贵的米粒去和翠翠分享,却会遭受到如此的打击,这个打击不算,还撤出了同学们对她野孩子的谩骂。
肚子没吃那大米,精神上反遭受到打击。砖砖寻觅不得,一怒之下,往家奔去。
她之所以跑回家,不是去把家当做避风的港湾,而是要跑回去,找自己的母亲问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野孩子,自己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给送了出去?
一路上,砖砖边哭边跑,也不管那浇头的雨水,倾盆而下,她就在雨里跑着。
她恨翠翠,恨翠翠弄丢了自己好心好意和她分享的米粒,而且还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骂了自己,而且骂的是自己是野孩子;
她也恨那些看热闹的同学,他们凭什么起哄笑话自己是爸妈不疼的野孩子;
但她更恨自己的爸妈,到底为什么把自己送了出去,是养活不起我了?还是嫌我在家多吃了?
在风雨里,她曾有那么一刻乃至一刹那的醒悟,她感觉到自己面前重新站了一个砖砖,站在雨里,被雨淋湿的头发粘贴在脸上,即便这样,仍旧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说道:砖砖啊砖砖,枉费你的母亲对你那么好,你竟然怀疑她?她啥好吃的不给你吃?啥好玩意不给你玩?你也不好好想想,如果你母亲把你送人了,你怎么现在还在她家吃,在她家住?你的娘,那是你的亲娘,你的爹,那是你的亲爹啊,都是你至亲至亲的亲人,你却不去相信,怎么村里的一个小孩子说的话你就这么轻易相信了?
但是这个砖砖还没完全说服风雨里奔跑的砖砖,砖砖又看见自己的面前重新矗立起来另外一个砖砖,这个砖砖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说:砖砖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了,翠翠今天说你是野孩子,不是你第一次这么感觉到了,之前有村里人说过吗?对嘛,之前你也听到些许风声了,只不过翠翠是第一个在你面前戳破这层窗户纸的,你是不是被送人了,回去问问你爹娘,一问不就什么也都清楚了?问的时候你可得问清楚喽,为啥送我给别人?送就送了,为啥我又回来了,以至于村里人这么嘲笑我?
想到这里,砖砖更是没命地往家里跑。
雷雨来的急,走的也急。在一声炸雷之后,雨势渐渐小了。没过多久,雷雨过去了,天空中的乌云说散就散,太阳很快就挤出了笑脸,把自己的光芒照耀着大地。
随着太阳的出来,砖砖的心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变好,她甚至宁愿相信,翠翠骂自己的话是她被逼急了随口说的,并不是真事,自己完全可以不往心里去。
但是砖砖又忍不住想起一些事来,她记得,有年在打麦场,有小伙伴在那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那会自己刚午睡起来,见家里大人都不在,就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打麦场走。可还没走到打麦场,那些玩游戏的小孩子一看见自己走了过来,却都跑到另外的紧邻的打麦场去了,最可气的是,他们跑走的时候,还都整齐划一地喊着:“野孩子,娘不要,送过滩水河,地主童养媳……”
当时,砖砖没在意,那会她还小,呵呵傻笑两声,坐到麦秸垛里捡起来麦秸秆玩;但是随着年纪的慢慢长大,砖砖慢慢从那些儿歌里品出味道来了:那些儿歌其实是在骂自己啊。
还记得有件事,那会刚解放没多少年,公社里准备要办个扫盲班,来砖砖他们村统计有多少人不识字,根据统计结果好办个扫盲识字班。那会公社里来的人,都穿的和村里人不一样,至少没补丁,也不土气,豁牙齿老师陪着公社的人,一家家地挨着在村里统计。
当然,也来到了砖砖家。等统计结束,砖砖父母还专门把公社的人和豁牙齿老师一起送到篱笆门外。
送到门外,看豁牙齿老师走了,转转父母就转身回家忙活计去了。砖砖却没立刻回,就站在篱笆门口像看西洋景似的盯着公社人的背影看。那会,她就清楚地听见豁牙齿老师漏着气对公社干部说:“这家可得好好扫盲,不仅不认字,脑子也是浆糊,自己的亲闺女还在喂奶,都要送给地主家去。”
豁牙齿老师,别看平时说话走风漏气,但说这几句话却异常清晰,清晰得如同那锋利的匕首,一刀一刀扎向砖砖。
送人?亲闺女?地主?这些那个年代特有的词语削尖了脑袋往砖砖的耳朵里钻。
砖砖想起了打麦场上那些小朋友的儿歌,她不由地就把豁牙齿老师的话按到了自己的脑袋上。虽然砖砖表面上装作自己没听见,但却不由在内心掀起层层波澜。
那公社来的干部,似乎还比较开明,劝着豁牙齿老师道:“旧社会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养不起了送到别人家总比饿死强,这情况很普通,不奇怪,不奇怪。”
公社干部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稍微抚平了砖砖心头涌起的波澜。
这都是砖砖刚记事起经历到村里的风言风语,往后走,随着她年纪的日益增大,村里这样的话似乎少了些,至少砖砖没再过多地听到村民社员拿自己当做他们讨论的主角议论自己被送人的身世,她也渐渐淡忘了一些,没想到,在今天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时候,自己心目中很感激的翠翠,却在自己心头投下了一刻定时炸弹,炸开了尘封已久的一些往事。
波澜又重新在砖砖幼小的心灵内涌起。
在往家跑的路上,砖砖还又碰见了一回豁牙齿老师。他正撑着一把翻了毛边、发了黄的露出伞骨的破伞,拎着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路上走。似乎他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了,正往学校返,这次走得远不如雷雨刚刚来的时候那般焦急。
豁牙齿老师看见砖砖浑身湿透地跑了过来,先站住了,漏着气问道:“砖砖啊砖砖,你怎么不默写诗歌,下这么大的雨,乱跑什么啊?”
砖砖没理他,即便村里的小路宽窄也仅仅是容纳两辆牛车并行,砖砖和豁牙齿老师几乎是面对面的近距离的,她也没理会豁牙齿老师的问话,自顾自抹了抹眼泪,一甩辫子,也不搭理豁牙齿老师,脚步上更加卖力地往家里跑去。
“这是要跑到哪里去?砖砖?”豁牙齿老师见砖砖没理他,又加问了一句。
砖砖更是没答话,留给豁牙齿老师一个背影,一转身,就消失在巷子尽头的风雨中。
也是,砖砖内心还正在嫉恨豁牙齿老师呢,这一打照面看见,哪里又会给他好脸色?即便,豁牙齿老师还教着砖砖。
但对豁牙齿老师来说,他又哪里清楚砖砖内心的想法,又哪里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自己班级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此,豁牙齿老师也是心里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砖砖为何会泪流满面不搭理自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砖砖远去的背影,喃喃说道:“这丫头片子,脾气还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