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收到大礼
曲终了,人散了,茶凉了。
随着拉锅炉、拉碗杂的三轮车屁股后面突突突地冒出一截黑烟,从院子里开了出去,热闹了好几天的农家小院重新回到了沉寂和安静。
那来来回回播放着哀曲的喇叭也被相中从屋顶拆了下来,拉走了。枯坐在屋子里的粉周妈觉得耳根一下子清净了很多,因为哀曲的伤感带来的内心焦躁也被一起拉走了。
她静静地坐在炕头,隔着窗户的破洞,死盯着一个个乡邻从破洞里走过。她坐那一动不动,面色平静内心却波澜涌起,特别是唯有当看见哪家媳妇、哪家婆姨拎着塑料袋装着没吃得了的馒头、菜时,她内心的波澜更大,以致于引得嘴角都会轻微抽动痉挛下,就差喊出一声,阻止别人带着东西走。
她知道,这么去阻止别人,不合适。那些馒头菜都是吃剩下的,也有桌子上的菜没怎么动过,有仔细的婆姨装起来带回家会吃几天。但多数情况则是人吃了席,也给自家的猫啊、狗啊,也带点吃的,啃个骨头,吃点肉丝,打打牙祭。
要在以往,参加村里别人家里的婚丧嫁娶,粉周妈也这么干过,而且走的时候不是一个袋子,有时候还是左右手开弓,各拎着好几个塑料袋子,汤汤水水的。
当天,粉周妈置办的席面并不厚。当地有一种糕,名曰晋糕,一般是席面的倒数第二道菜。这个菜一上来,再上一道夹馍菜,席面就算结束了。因为送葬大木,粉周妈置办的席不厚,开席之前一度有人传言说,连夹馍菜都会省了,乃至于,当晋糕上来的时候,一些惦记着家里的鸡啊狗啊的乡邻,就已经离了席回了家。
粉周妈才不会去看谁离了席,不吃还好,给我省点。她只会关心谁走的时候是连吃带拿的,上那么点礼钱,带上一家子来吃,吃了临走前还要打包带回去,你看你那怂样,白塑料袋套着红塑料袋装了那么多,不怕吃撑着?
这叫粉周妈看见觉得心里生冷生冷地疼。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也觉得不怎么解恨。
此时,院子里剩不下几个人了,粉丽穿着邋遢的白麻裤子,白裤子粘上了很多的黑泥,已经基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她脑袋上依然顶着个白手巾圈,正和巷子里的几个婆姨在扫着院子。吃席过后,院子里剩下了许多垃圾。粉周妈看着她们来来回回地扫,把那些垃圾都扫到一堆,有人去找放垃圾的篮子,趁这个空隙,村里刚才没吃饱的狗,又在那垃圾堆里翻找着吃食,被粉丽一个扫帚把扔了过来,吓了一跳,呜呜呜,委屈地叫了几声,仓皇逃到院子外面去了。
粉周妈很认真地看着屋外,不曾注意什么时候,西西也进到屋子里来了,搬了把板凳静静地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像个温顺的小兔子,一声不吭。
太阳还钻在云层里,屋子里有些暗淡,粉周妈扭头看了看,看不清躲在角落里西西的脸。
一看到西西,粉周妈的心就疼了起来,也顾不上去看屋外的情况,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
西西注意到奶奶的哭泣,她想上来劝一劝,但实在又没那心劲,就继续躲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这时候,门帘动了一下。屋门口候着的光逮住这个间隙,从门帘的缝里挤了进来,屋子里突然就那么亮堂起来。粉周妈看见,西西的脸上挂着滴滴眼泪。
有人进来了。
随着帘子的一晃,粉周妈还没来得及看清进来的是谁,就先闻见了一身的酒气。西西看见有大人进来,赶紧站了起来,顺势把脸上的眼泪抹去,让了座,一低头掀了门帘走到屋外去了。
进来的是俩人,看那身姿,粉周妈知道是银学和满堂进来了。满堂走路的脚有些不稳,站在屋子中央有些摇晃,为了避免跌倒,一手还拽住了门上的铁环。
“喝吧,喝吧。辛苦奔劳了这么几天,把人劳累张捷(当地方言,意为辛苦受累)的。”粉周妈看是村干部进来了,身子欠了欠,往前挪了挪,嘴里说着:“坐,赶紧坐,这几天把你俩忙前忙后,劳累的。”
“你看你说的哪里话。”满堂打着酒嗝在西西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并从衣兜里掏出了个本子,放在炕沿上。
银学从门口面搬了把板凳和满堂面对面,也在炕下面坐好。
“今天还行,事过得很顺利。”银学像是在和满堂对话。
满堂打了个酒嗝点了点头,“今天热闹,咱们村好像没有过,俩乐队,一个赛一个,排场。对,排场得很。”
银学听出来了,这是满堂在邀功,意思不说众人也懂——那乐队谁叫来的?不是三森吗?三森谁说和的?还不是我和银学的功劳?
银学和满堂都是捡着粉周妈爱听的话在说。粉周妈听了也心里稍微舒坦了些,等二人停歇下来,粉周妈接了话,“啥排场不排场,我一个孤老婆子不图那,图的就是死的人顺利地下葬了,活着的人安安稳稳活下去,就行啦。”
说到最后一句,粉周妈还猛地往盖在自己腿上的铺盖一拍,惊起很多细小的尘土。
银学猜测,是不是粉周妈想和平日里吵架一样,跳起来在胯上拍一巴掌表达自己内心的欢畅?遂笑了笑,“那倒是,下葬时间正好赶在午时,和阴阳先生看的时候,分分钟不差。”
是的,过事家的人,都希望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把事过了,就算了事了。粉周妈也不希望这么多事,一个跟一个,一件接一件,她难道不想事少点吗?但是那也由不得她。不过还算叫人满意的是,从响器队和洋鼓洋号队斗法,算是大木安葬整个过程中最后的一个磕绊了吧。
在下葬的这一路上,除了俩乐队绞尽脑汁想尽办法在出风头之外,整个安葬流程都算平稳。当那一副装着眼一闭啥也不知道的大木的棺材晃荡着落入墓穴的时候,银学和满堂提着的心往下落了落;当村里人挥着铁锹一锨一锨地往墓穴中间填土并逐渐鼓起个坟包时,银学和满堂提着的心才算真正落到了心窝里。
这之后,村里来帮忙的、懂得砌墙的人用备好的青砖在坟堆前垒起了一个门楼,送埋的孝子孝孙哭着喊着,点燃了一堆冥币、纸作的门楼、草马等,在袅袅的青烟里,奔忙了六十来年的大木,终于幻化成中条山北麓一个土黄土黄的小小土堆。
留下三多子等几个当初打墓的村民做些扫尾工作,银学和满堂一看着坟堆堆起,就已经背着手带着村民抬着家伙什回了村。
所谓入土为安,只要人一下葬,也就算事过了,接下来也就没啥了。紧接着,安排席面等送葬该有的过程,都顺顺利利过了,银学和满堂才真正安心下来。特别是满堂,安心下来的他,在开席后,还美美地多喝了几盅酒。
喝酒归喝酒。但是主家的事不能误了。这不,等客人走的差不多了,银学和满堂边走进了粉周妈呆的屋子,简单地给粉周妈说了说这几天的过事情况,特别是下葬的过程,也算叫主家放心。说完后,银学冲着满堂使了个眼色,满堂会意,拿起了放在炕沿的本本。
本本的封面写了个黑色白底的“奠”字,那是个过白事用来记账的本。就在银学给粉周妈讲述的过程中,粉周妈浑浊的眼光已经不止一次地从那本本上飘过。她在心里默默盘算,这次过事到底收了多少的礼金,不知道二林三森那兄弟几个上礼了吗?别光嘴上说要和好,票票上却丝毫没体现,那算个什么和好?他们如果玩虚的,看我不撕烂他们的嘴。
不知道屋里头是太黑的缘故,还是满堂喝的酒有点上头,拿着账本掀开第一页盯着看了老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银学见状,起身把门帘掀了起来,屋外的光线再次涌了进来,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就在银学掀开门帘的时候,正看见粉丽和巷子里的几个婆姨在收拾院子里扫到一起的垃圾,西西拿着个头都比她高一些的条帚也费力地帮着。
银学突然觉得不妥,赶紧叫住了屋子里正准备给粉周妈报账的满堂。冲着院子里的粉丽叫了一声,粉丽听见了,扔了手里的簸箕,朝着粉周妈屋子走了过来。
正在屋檐下收拾的粉丽女婿也看见了,扔了扫帚,也跟了进来。
满堂一见粉丽女婿跟了进来,喝酒涨红的脸就飘过了一层阴云,有些不解地看了银学一眼。
银学也没办法,哪知道叫了粉丽却招来了粉丽女婿。他不理会满堂的眼光,回到自己的板凳上,咳嗽了一声:“说吧。”
粉丽进来后坐到炕沿上挨着母亲,粉丽女婿坐到门槛上,把外面的白孝衣褂子紧了紧,拢起手,支起了耳朵。
其实,银学和满堂一进入粉周妈屋子的时候,恰好被粉丽女婿看见了,鬼精鬼精的粉丽女婿就知道怎么回事。
想想也是,都是成年人,经历过的白事红事也不少了,事一过完,帮主家办事的经理就走进了主家的屋子,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干嘛去了。因此,粉丽女婿看着他俩进去后,就随便找了把扫帚,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扫,踅摸着一会扫到粉周妈的窗户下听听,看银学和满堂都给粉周妈报了多少账。哪承想,还没装出样子,银学就扶着门框在叫粉丽,他一见,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粉丽女婿一进来,场面上多少有些尴尬。满堂死盯着那本本,还是不吭气。脸上的阴云越积越厚。粉丽见状,冲着她的女婿努了努嘴,粉丽女婿装作没看见,仍然蹲在门槛那等着下文。
粉周妈见状,开了口:“没事,都是自己人,说吧。”
满堂这才慢吞吞地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满堂是个仔细人,帮人家过事,自己经手的钱花了多少都干了啥,都有详细出处,再加上村里刘算盘记的账记得也详细,买棺材多少钱,雇车拉棺材多少钱;请响器队多少钱,请厨师多少钱,买菜雇桌椅板凳多少钱……比比都有记录,甚至都详细到几毛几分。
在这中间,粉周妈打断了一次满堂的说话,问的是洋鼓洋号的费用。当确认是三森付的账后,粉周妈的嘴角微微一撇,满堂没看懂她的意思。
完了,喝剩下的酒还有几瓶,抽剩下的烟还有几条,满堂也都一一做了说明。
烟,是普通烟;酒,是普通酒。当初,让供销社送来烟酒的时候,也参照的是二里湾基本标准再偏下一点,档次不高,量也不大。就是这,也是银学和满堂等礼房的几个人捏得细细的,该发烟酒的时候才发,不该发烟酒的时候绝对不发,可发或不可发的时候绝对不发,就是这,才略有剩余。这是在大木家由他俩来张罗,要是碰上别的富裕的主家或者是别的管事的人,指不定就当初订的那么点烟酒,早都玩完了,哪会有什么剩余,根本就算是打的牙祭。
呵呵,这就是农村的实情,不是因为发生在凤凰塬的二里湾,怕是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是这么个情况,在村里帮着过事,也是得看主家的腰包鼓不鼓,实力厚不厚,大方不大方。
临到最后,满堂把开销的一合计,总共多少多少,前一天粉周妈从手绢里掏了多少多少,最后盈余多少多少,一一朗声说得清楚。
说完,满堂把那个本本递了过来,粉丽接了,拿在手里翻了翻,完了指着其中的一页给妈妈小声说着什么。
同时,满堂又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摞钱,有百元大钞,也有五元十元,码得整整齐齐的放在炕沿上。又从右边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数了数递给粉周妈,说道:“刚才说的都是过事的基本情况,我们几个也给你抠着用,这是剩下的钱,你点点。”
粉周妈嘴上说着,我信你们,我信你们。手里接过递过来的钱,想要点一点,手都做好点钱的姿势了,又停住了却从口袋里拽出一个蓝色的手帕来包好那些钱,压到了炕里的席子下面,完事把席子上的褥子抚得平平整整。
满堂接着拿起码在炕沿上的那摞钱又递了过去,说道:“至于亲戚朋友、村民相中行情的钱,一笔笔都记在簿子上。你再点点。”
粉丽接了过来,往手指头上吐了口唾沫,嘴里念叨着“一十二十、五十一百”点了起来。而此时,粉周妈也拿起了记账本本,打开,斜着本本映照着从窗户外飘进来的光眯着眼看着名单。
在粉丽点钱的过程中,蹲在门槛上的粉丽女婿不时瞟过来一眼。礼钱不多,没一会就点完了,粉丽轻轻地给母亲说:“三千零二十”。
粉丽女婿一听,有些失望,抬起的脑袋猛地就窝了下去。
其实,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过完事收礼收了三千块,的确不算多,但是把视角拉回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也是一笔不小的钱。
不过,在场失望的仅仅是粉丽女婿一个。相反,盯着礼簿的粉周妈则眼睛不由地瞪了起来。
让粉周妈瞪起眼的原因,不是因为二林和三森上了五百的礼钱,她觉得,这是他们兄弟应该表示出的心意;也不是因为收的礼金太多亦或太少,这样最后的数字即便是在粉周妈的预料之外的,但也不至于叫她会把眼珠子瞪圆。
但真正原因,还是因为钱多——因为其中一个人上的礼钱都超过了五百,是所有礼簿里最高的,数额竟然达到了五百二十元。不是超过了一百二百,而却是整整超过了二林和三森二十元。
粉周妈初一看见那数额是惊奇的,她想不出哪里来的这么铁的关系会在大木去世的时候奉上一份大礼。当她惊奇的目光慢慢上移,看清了那“520元”上的名字时,眼睛忍不住瞪大了。
一开始,她有些不相信,粗糙的手还赶紧从套袖里伸了出来,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次瞪大眼睛看了看,没错,自己没看花,那“520”的数字上面赫然写着一个人名字:贾串串。
520,多么吉祥乃至于充满诗意和情义的数字。也许放在如今这个年代,520代表着浪漫和男女相爱之意。哪个姑娘看见有人给他上了520元的礼钱,内心一定会充满幻想,一定会想入纷纷——上礼的人是不是对自己充满了情义啊?
显然,粉周妈瞪大眼珠子不是因为“520”这个数字延伸出来到当下的意义,那时候,520就仅仅代表了五百二十元,是当天粉周妈收到的份子钱里最多的一个,但是,对于粉周妈来说,她能瞪大瞪圆自己的眼睛,还主要因为这个数字上挂着的人名。
粉周妈有些不敢相信,没上过多久学校的她怕那几个字自己认得不准,就把本子拿给了粉丽。粉丽看到那名字以及名字下的上礼数字时,也满眼流淌出的是惊奇。
粉丽轻轻地念出了那个名字。
粉丽的声音很轻,但是传到自己母亲的耳朵里,仍如炸雷一般,让粉周妈觉得震耳欲聋。她想不明白,就在前一天,这个村民还在刁难自己不让大木顺利安葬,为何到了第二天还会送上了大礼?这个昨天在心里被自己骂了无数遍的可恶人,这么做,到底是出于怎么样的考虑?他有何居心?
粉周妈探寻地望向粉丽,粉丽也疑惑地摇了摇头。
银学看出了粉周妈的疑惑,还以为账单上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于是探起身子往礼簿上瞅了瞅,当她看清粉周妈手指指的那个人的名字时,嘴巴里深深地噢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