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仇人上门
这是个寒冷肃杀的早晨。西北风呼呼地从凤凰塬上肆虐地刮过,卷起了雪地里松散的雪粒,摇落了沉在树枝的积雪,拍在人的脸上,像在猛抽这个人的耳刮子,生冷生冷地疼。
因为此前一天气温的略微回暖,二里湾里一些向阳的屋顶上有轻微的积雪都化成了水,顺着那沾满青苔的瓦片往下滴,但是还来不及滴到地面,又碰上了夜晚的突然降温,再加上一大早的大风抽打,于是,那一个个想要坠落的雪水,都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似得,硬邦邦地冻结在屋檐下,形成一排光亮亮细长溜的冰巴巴,宛如一把把锐利的匕首,倒挂在屋檐下,看着叫人心寒。
时辰不早了。
之前一天说好的在粉周妈家帮忙的相中,也都陆陆续续来了。
风水先生在看墓地的时候,也给大木掐算好了下葬的时间,午时最好。
这个时辰,是个节点,万万不能错过。为了赶这个点,满堂招呼着几个村民把摆在院子里的棺材抬进了灵堂。因为满堂眼角被挠破流了血,不便接近这样的场所,远远地看着刘算盘带着粉丽女婿把大木入了殓。
就在粉丽和西西哭声四起的时候,满堂的手机也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二林的号码。
二林和三森来了。满堂隔着院门就看见俩人在大木家的门口探了一下脑袋,又缩了回去。
满堂摁了电话,走到院门外,一见面,就抱怨,抱怨他们来得太迟了,再晚上一步,连他们的哥哥最后一面都看不见了。
三森和二林乖乖地“挨着训”——谁让满堂帮了这么个大忙啊,临最后还能看上哥哥一眼。
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二林家的孩子,以及粉强、香香等下一辈的。说是孩子,其实也就和粉强年级相仿,似乎没把满堂放在眼里,看着满堂在训斥,歪着脑袋直翻白眼。香香站在众人的后面,穿着一身灰白的孝衣,白孝帽拉的有点低,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那就赶紧进去吧,站在门口也不是个事。”满堂真把自己当了爷,大手一挥,二林和三森带着众人低着头就匆匆往灵堂走去。
那些人里面,从脚步就能看出各自的心情来。二林走的最急,腿都有些打颤,三森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粉强他们一辈了,跟着俩长辈的脚步,亦步亦趋。
满堂算是看清楚了,费这么大劲来赶着看大木一眼的,估计也就是二林和三森的意思,这群人里面也就数他们俩还和大木有点亲情,再加上粉强。粉强和三森大多出于对大木以及粉周的内疚吧?这么说来,也许真的在乎兄弟情分的,估计也就是二林一人了。
至于其他几个和粉强同辈的几个晚辈,因为和大木家常年的不怎么走动,他们似乎从小就没怎么感觉到大木作为伯伯带来的亲昵,自然在他去世之后,一个人也都没流泪。今天之所以能赶过来,仅仅是父命难违罢了。
二林和三森带的这些人,就像一个小分队,瞬间赚取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球。这些乡亲们不由得都停止了手中正在干的活计。他们的到来,令所有乡亲们都没想到,这些人的突然光临,是不是得到了粉周妈的同意?于是,院子里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都自觉地站成两行,让出了一个过道来,让他们通行,呆呆地看着这些人如鱼群一样进入了灵堂。这时候,连在厨房忙着油炸丸子的大师傅也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铁笊篱,伸长脑袋朝灵堂这边观望。
众人的安静,愈发衬托出粉丽和西西哭声的凄惨。
听见西西的哭声,跟在小分队末尾的香香,从人群里抬眼朝灵堂内看了看,她竟然双眼微红,不知道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悲伤,还是触景生情想到一些人和事,抑或仅仅是出于母亲本性而生发出的对西西的怜悯?
但她的双眼是真的红了。
二林趴在棺材边呜呜呜地哭着,哭着还从裤兜里掏出灰色的手帕在脸上擦泪,三森跟在后面红着眼圈。剩下的那些小辈,在粉强的带领下,接过山羊胡子老人递过来的白纸,在蜡烛上点了,放到碗盆里,等那烟火熄灭了,浇上一杯白酒,很不情愿地在地上磕了四个头。
因为棺材的进入,造成灵堂的逼仄。香香连灵堂都没进去,就跟在人群的后面,把孝帽压得很低,低的都看不清楚眉眼,对着以前老公公的遗像象征性地点了四个头。在每次抬头的间隙,她的眼神都围着棺材四周在找西西。可惜,眼前的身影全遮挡住了西西的瘦弱,西西的哭声如雷一样灌进香香的耳朵,香香的眼睛却连西西的半个身影也没捕捉到。
那几个晚辈磕完头,都赶紧从地上起来,出了灵堂,悉数站在门口,无所事事。粉强也站起来,先劝了父亲三森,又拉了二伯二林。见有人劝,二林他们二人才用袖子擦了擦脸,站了起来。
一站起来,三森就喊着外面的几个侄子,轻微地带着呵斥地说道:“你们几个也是孝子,跟在粉丽后面,送埋。”
门口那几个小后生,听了,都极不情愿地慢慢挪回灵堂,七扭八歪地站在粉丽后面。粉丽看见他们进来了,拉着西西往棺材的地方挪了挪,意欲与他们保持开距离。
随着这些人的挪动,灵堂里还稍微有了一些空隙,香香终于看见了西西,偷偷地瞄了几眼,不敢打照面,悄悄地躲在了人群的最后面,远远地隔着。
同样,远远看着的,还有张银学。
他再次回到大木家的时候,在院门口碰见了也正往进走的满堂媳妇。只见满堂媳妇小曲哼上了,走路都带跳了,脸上都放光了——
“主任啊,赶紧地,大木家正上演好戏呢,你却跑哪里去了?”
“啥好戏?”银学心里一惊,怕是又出了什么麻达。
“当然是好戏啊,这戏,你可得给我家满堂记一功啊。”
“啥事呢,就先给满堂记一功?”
满堂媳妇一见银学这么问,就停住了几近乎小跑的脚步,站住了,前后看看院门洞里没人,就一边比划着一边说:“你也知道,粉周妈和大木那几个兄弟,前几年,臭的和屎一样,相互没啥往来。这不,多亏了我家满堂,用电视剧的台词怎么说来着?对,化干戈为玉帛。几家和好了,这不,兄弟几个来给大木送埋来了。”
“这事,可是个难啃的骨头,是你们家满堂说和的?”银学装作很感兴趣地样子,问道。
“是啊。今儿天不亮,就来说和了。”满堂媳妇见银学很感兴趣,都有些趾高气扬了。
“我看那,是满堂眼角的挠挠印给说和的。”银学笑着,抬步往院子里走去。
扔下满堂媳妇留在原地,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回过味来了,哈笑着:“你这主任,就会拿我们村民开玩笑。”
他们进到院子的时候,正碰见灵堂里三森和二林趴在棺材上痛哭,旁边粉强正在劝着他俩。
银学突然觉得这个场面很好笑,特别是当他看见香香竟然也穿着孝服跟在队伍后面时,更觉得这样的场景充满了喜感,没有一点悲伤的成分。
他就远远地看着灵堂里发生的一切。他还看见了,被挠破眼角的满堂站在礼房的门口一手叉着腰,正指挥着刘算盘让他带着村民赶紧抓紧时间来操办下葬的事。
“若真的把几家说好了,就像他媳妇说的,满堂大功一件啊。”银学望着满堂,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只知道,作为一名最基层的农村干部,满堂是努力的;作为和自己搭班子的组长,满堂也是卖力的。